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
今年10月2号,站在日本东京街头的一个红绿灯口,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的高楼,脑子里蓦然就出现了这句话。
“内需疲软”、“低通胀压力”、“老龄化加速”—— 今天的中国似乎正站在一个和当年日本有点相似的路口,刺激、财政加码、货币放水,这些词汇充斥在每一次的政策讨论中,驱动着市场的每一次脉搏。
但我们真的清楚这两种“刺激”的本质区别吗?它们是同一种药的不同剂量,还是一开始就通往不同目的地的两条路?选择一条,是否意味着放弃另一条可能通往繁荣的风景?我们,正在重蹈日本覆辙吗?
这,真的是灵魂拷问。
我找到正在闭关写书的徐远老师。过去三年,他一直在看日本,想看看他们到底失去了多少年,是怎么失去的,更想知道这个“他山之石”是否能攻今天的玉。
10月12号晚上,我们做了一场对谈,如果当下是一场“珍栊棋局”的话,我希望借他的眼,从那段复杂的历史中,找到那个破局的线索。
同一个日本,在不同的视角里,有不同的解读。
01
货币“明松暗紧”,一个被误读的日本
我们通常的印象是,日本自90年代泡沫破裂后,就一直在疯狂“放水”。但徐远说,不是这样的。
香帅:你从2022年底就开始“闭关”研究日本,原本计划一年,为什么花了远超预期的三年时间。我记得你当时说,“必须看日本了”。这个“必须”背后,最大的动因是什么?
徐远:动因就是,2022年的中国,与日本当年的某些阶段太像了。尤其是关于政策选择的窗口期,稍纵即逝。一个政策早出和晚出,用什么力度出,效果天差地别。日本的教训,就在于看似做了很多,但往往是犹豫的、错配的,最终浪费了宝贵的时机。
香帅:那我们就从政策本身切入吧。今天很多人讨论日本,总是说,日本几十年大水漫灌,但也没用?
徐远:这就是最关键的误区所在。日本的财政和货币,它们的真实路径不仅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 财政政策:从克制到失控。你很难想象,90年代以前,日本的财政纪律极强,几乎没有赤字。但泡沫破裂后,为了维稳、为了托底经济,他们被迫一步步走上大规模财政刺激的道路。97年金融危机搞一波,08年全球危机再搞一波,新冠疫情又来一波。债务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到今天,日本政府债务余额占GDP比重高达250%,全球主要大国里最高。这是一条由紧到松的路。
● 货币政策:从宽松到“明松暗紧”。而货币政策,恰恰相反。80年代,日本的货币其实非常宽松。但在1989年到2012年这关键的二十多年里,日本的货币政策陷入了一个我称之为“明松暗紧”的陷阱。
香帅:等等,“明松暗紧”?——我们从读大学到今天,关于日本货币政策,不都是关于“宽松”甚至“流动性陷阱”的案例,日本首创了“零利率”(1999年),十多年如一日超低利率,日本财政赤字全球最高,这怎么会是“紧”的呢?
徐远: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日本的名义利率,确实很低。但我们必须看实际利率。什么是实际利率?是名义利率减去通货膨胀率。从1989年到2012年,日本长期处于通缩状态,通胀率是负的。一个很低的正数,减去一个负数,结果是什么?是一个不低的正数!换句话说,在安倍之前,日本实际利率并不低,这就是明松实紧。
香帅:了解——这就像冬天往结了冰的河里倒热水,看着是热的,但河面的冰太厚了,水倒下去瞬间也结成了冰,根本流动不起来。
徐远:这个意思基本对。那段时间,日本的实际利率平均在2-3%的水平。直到2013年,安倍经济学启动“异次元货币宽松”,明确提出“通胀不到2%不停歇”,日本的实际利率才真正被打到负值,经济也才开始缓慢复苏。
所以,名义利率低,在放水,但实际上资金的真实成本比较高,对于一个处在衰退中的经济体,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
02
财政与货币:
政府的“水管” vs 市场的“总水龙头”
香帅:那财政呢?财政总是宽松的吧?
徐远:我也是这次看日本,才更深的真正意识到,财政与货币的差异,远不止是“谁来花钱”那么简单。
香帅:具体而言,它们带来的效果有什么不同?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不相信货币政策,就是不相信市场”。当时听到这句话,确实觉得挺经典的。能展开讲讲吗?
徐远:因为它们的本质逻辑完全不同。我常用一个比喻:钱就像水。
● 财政政策,是政府拿着一根精准的“水管”,定点浇灌。政府通过发债、补贴、搞基建,把钱花出去。这个意图是好的,为了托底。但问题在于,政府的钱必须“专款专用”,受到严格监管。水流到指定的地方,就停了,很难产生连锁反应。更重要的是,长期依赖财政补贴,会养出一批善于“跑项目”、“拿资源”的企业,而不是真正善于在市场中打磨产品、搞创新的企业。
● 货币政策,则是打开整个经济体的“总水龙头”。它的核心是通过降低资金的价格(利率),让市场主体——成千上万的企业家、创业者、普通人——自己去接水,自己决定怎么用。有人会拿去浇灌良田,有人可能会浪费掉,甚至长出野草。但没关系,野草你可以拔掉,但重要的是,水流淌过整个土地,那些我们看不见的、边缘的、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才有可能长出意想不到的创新果实。
香帅: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龙与蝼蚁,各自风光”。财政政策可能更倾向于浇灌那些看得见的“龙”,而货币政策给了无数“蝼蚁”自己找水的机会。
徐远:你说得对。我一直有个极端的观点:不相信货币政策有效,本质上就是不相信市场。
哈耶克说,价格就是信息本身。利率是资金的价格,也是最重要的价格。你不相信价格(利率)能够有效配置资源,不相信千千万万的市场主体比单一的计划者更聪明。
从日本的经验看,长期的财政刺激,留下的是高昂的债务和僵化的经济;而真正有效的货币宽松(2013年后),才最终把它从通缩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03
汇率的“枷锁”与双重“萎缩”
徐远:当然,话说回来,日本的问题不只是内部政策的选择失误。一个巨大的外部枷锁,加速了它的沉沦。这段历史,今天看尤其有警示意义。
香帅:我记得你说过,日本的困境是“金融市场萎缩”和“产品市场萎缩”的叠加。这背后,外部压力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徐远:巨大。1985年的“广场协议”是一个转折点,日元被迫大幅升值。从战后的1美元兑360日元,一路升值到巅峰时期的1:80。你算算,这意味着日本的产品在全球市场上凭空贵了三四倍。这意味着什么?出口下行。
你知道日本的出口历史高点是哪一年吗?1986年。在那之后的近40年里,他们再也没能突破那个高点。一个外向型经济体,它的全球产品市场被汇率这把利剑给重创了。
香帅:嗯,那是,令狐冲要绑个三五百斤的沙袋,“独孤九式”即使还能使出,每一剑都比别人费力好几倍。
徐远:就是这个感觉。所以我在看日本的时候,真的感觉,他们也尽力啦。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的企业家已经做到了极致,产品贵了两三倍还能卖出去,可见其竞争力之强。但这终究是逆水行舟。产品市场的萎缩,叠加国内金融体系在坏账压力下的崩溃(90年代末的“金融大崩溃”),导致了创新的双重熄火。没有了全球市场这个最大的试炼场,没有了强大金融体系的输血,创新就成了无源之水。
香帅:那么,这对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启示?尤其是在同样面临外部摩擦的时候。
徐远:启示就是:
第一,大国博弈,一味忍让换不来尊重和空间,日本的经历就是明证。
第二,绝对不能放弃全球市场。宁可让汇率被适度低估,也要保住我们产业链的全球竞争力。很多人只看到企业出口利润薄,觉得是“牛马”。但他们没看到,这些企业养活了数亿人,更重要的是,在生产和竞争的过程中,我们积累了技术,迭代了能力。这是以时间换空间,这是在为整个国家的产业升级积蓄力量。
04
真正的出路,不在“刺激”而在“出海”
香帅:回看日本,是为了更好地看清我们自己。所以,我们回到最棘手的内需问题上。对于今天“内需疲软”的困境,你觉得我们可以从日本经验里面读出什么?很多人认为应该全力刺激国内消费。
徐远:消费是收入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日本当年也搞过“扩大内需”的战略,你要去看1986年的《前川报告》,就会发现,日本也拼命刺激过消费,但最后效果并不好。这个是常识:你没办法“刺激”出一个没有足够收入的人去消费。
香帅:是。同意。这也是去年开始,我们做“出海指数”的原因。这两年看很多中国企业,确实能感到企业能力的提高——我们拥有全球最完整的供应链,拥有在残酷市场竞争中磨砺出来的强大能力,为什么不把全球市场当成我们的市场?
徐远:“出海”这个话题很热,一方面,我们已经避开了日本当年在汇率和对外策略上的一些“坑”,现在要做的,就是更坚决地相信市场,相信我们的企业家。但另一方面,这个事情的风险不能被低估,出海是个系统工程,中间各种制度法规,技术,政策和金融服务的配套需要跟上,
香帅:大胆前行,小心求证。
晚上10点,结束了这场120分钟的对谈。
印象最深的,是关于“财政”和“货币”的关系与边界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财政与货币,并非左右手的关系,而是一场关于“未来动力”的路线选择。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
● 财政像一辆性能强大的拖拉机,它可以在土地泥泞时,把经济从坑里拽出来,但它无法让土地自己长出丰饶的庄稼。
● 货币则更像改变气候和土壤,它通过调节阳光(信心)和水分(流动性),让无数颗种子自己去发芽、生长,最终形成一片茂密的、物种丰富的生态。
回看日本,我们看到了一个勤奋、努力的国家,在多重枷锁下,因犹豫和误判而错失了关键的二十年。而今天的我们,手里的牌其实更好:我们有更强大的内部市场,有更坚决的博弈意志,还有一个仍在不断发育、比当年的日本更具活力的多层次资本市场。
最重要的,是选择相信什么。
是相信顶层设计的精准滴灌,还是相信市场生态的自我演化?
是把资源投向看得见的“重点工程”,还是把机会交给看不见的“草根创新”?
这或许就是日本用几十年时间,给我们写下的最昂贵,也最宝贵的启示。
虽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但毕竟,人类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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