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答应了昆鹏做一次得到的深夜读书的电台节目,选了一本余秀华的《我们爱过又忘记》。


备完稿,才发现这是一封情书,写给那个消失的白衣飘飘的年代,那个在日记本上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诗歌是她最坚硬的武器,可以穿透了岁月。






 序言 

“至于我们的相遇,我有多种比喻,比如大火席卷麦田,我把所有收成抵挡给一场虚妄”。



今天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作为得到两门金融.富课程的主理人,这两年每次在直播间里和你们相见的时候,我总是语速过快,语气铿锵。 


但是套用余秀华的诗歌,“哥哥,她不是我,她不是我啊,哥哥,爱你的时候,我是谁……”


是啊,“离钱最近”这个标签只是我的A面。


我的真名叫唐涯。“涯”是古龙《天涯明月刀》的涯,是《胡笳18拍》里“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的涯。


我的B面是“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热爱武侠,诗歌,和周星驰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文艺女。


今晚谢谢昆鹏的邀请,让我在金融标签之外, 放飞一次自己,和你们一起做一场和金钱完全无关的心灵之旅。


关于爱,关于人生,关于如何活着,或者,仅仅关于今晚,关于《我们爱过又忘记》




第1趴 | 摇摇晃晃的人间


余秀华是2014年底突然蹿红的一个诗人。


一首《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成了2015年中文网络最炙手可热的现象。


在我的记忆中 ,那种由文字引起的轰动,是2000年代初《第一次亲密接触》后的首次。


“其实

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

无非是

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

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

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这句子确实是有石破惊天的力量,奇诡浪漫,胆大妄为。


在这些年一路沉沦的汉语江湖的黑暗中,这句子像一束光。


让我想起王洛宾,想起了海子,也想起了《古诗十九首- 越人歌》中那多情大胆的越女。


"今夕何夕兮

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曾经一度希望,余秀华的走红是现代汉语“正常化”的一个转折点,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


网络时代文学作品的一个困境是,人们是对作品的关注度,经常远不如对作者(作品)标签的关注。


余秀华的标签很多:比如农民,女,残疾……..给她的传播平添了谈资。


也给了很多所谓正统学院派“诗人”面对她作品时候有些莫名的优越感和俯视感。


说起来,余秀华的生活确实像一帧残酷的现实主义作品:


1976年,她出生在湖北钟祥的一个村庄里,出生的时候因为倒产,缺氧种种原因,身体有了些问题,走路不稳,说话也含糊。


19岁时候被家人安排嫁给了比她大13岁的一个典型的农村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到她家做了上门女婿。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女性的生存之路,在7,80年代的中国农村,会有多少歧视,艰难,和血泪要克服。


更要命的是,上帝有时候挺黑色幽默的,给这样的身体里却包裹了一颗剔透的灵魂和无与伦比的文字天赋,比如那首《我爱你》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

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 《我爱你》


这样皎洁到毫无烟火气的浪漫情愫,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单纯,鲜明到刺眼地映衬余秀华现实主义的生活背景:


她颤巍巍的站在田埂上,耐脏的红色外套,黑中带红的,被风吹雨晒得粗粝的面容,背后是砖土结构的破败旧大屋——就像她诗集的名字,《摇摇晃晃的人间》。


从她的角度看去,这世界确实是摇摇晃晃,像余震中的废墟。


她在这震中昏眩,然后用颤抖的手,将这些意象化成魔幻的句子,诉说给她生命中一个一个,存在的,或者不存在的爱恋的对象。


 “有人自远方来,扣我柴扉,许我桃花” 


“偶尔,想和一个陌生人喝酒

比如同你

这样我们就能在这个陌生的人间认个亲

醉意上来,免不了要问你

我们

何以爱这荒唐人世

……”


这些年她出版了好几本诗集,从《摇摇晃晃的人间》, 《月光落在左手上》,到《我们爱过又忘记》,每本都是10万+的销量。


她诗歌里最永恒的主题,最脍炙人口的篇章都和爱情有关,那种在欲望和渴望中的挣扎和自我救赎有中读来,常常有惊心动魄的感觉——“比死亡更沉默的,是我在爱你”


成名之后,她的生活突然被投掷在镁光灯下,接受着或好奇,或怜悯,或讥讽的评头论足。


所以2016年,在《我们爱过又忘记》的后记中,作为一个“网红女诗人”,余秀华不无自嘲的写道:


“我一直尽力配合命运

演好自己这个丑角,哭笑尽兴”


“我想

真正得到爱情的人是写不出来诗歌的

正是因为不得

所以才会有很多的渴望

才会写出这些诗歌”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心口一疼,像一根针突然不小心扎进指尖那样的疼痛。


余秀华的爱情是肆无忌惮的,又是云淡风轻,但在这文字的皮囊下,其实是沉重的肉身,笨拙的奔跑,和不断倾斜又校正的关于爱情的想象。


这想象是一个中年庸常女性,在无法乘风破浪之后,对生活最激烈的反抗了。


但是余秀华并不怯懦。


在“诗歌” 这样秀丽纤细的表达之外,她是直接的,泼辣的,甚至是乡野的,就像她对抗命运那样的倔强和犀利。


2018年网上有场著名的食指v.s余秀华的论战。


食指叫郭路生,文革后中国大陆朦胧诗派的祖师爷,北岛这批80年代最著名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影响。


老爷子生于40年代初,6,70年代为其创作巅峰。


那是一个扭曲的时代,“人”和“个体”都被强行压抑在高度集体主义的语境中,食指摒弃了那种革命化机械化的套路, 以“人”为出发点,从小我的角度来发声—— 比如他那首著名的代表作《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

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

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坦白说,今天看这种句子,技艺角度,就是一个重复押韵,文字和意境上也无甚出奇之处。


但是考虑到当时的背景(想想郭沫若大人写的《声声快》吧,“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 这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汉语语境”)。


食指的作品是集体颂歌转向个人化写作的重要起点,是汉语被凌辱了二十年后的一次正常回归,这对于后来80年代星星诗社,朦胧诗派都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


但是,一个人终归是自己时代的产物。


食指突破了那个时代的最大桎梏,但也就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他的年龄和背景决定了“家国”仍然是凌驾于“自我”之上的存在。


他的一篇代表作《海洋三部曲》中, 将自己比作水滴,集体比作海洋,顺理成章的得到结论,水滴是要为海洋歌唱的。


这也就不奇怪,在2018年的一次会议上,食指批评余秀华说:


“ 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


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这不可怕吗?评论界把她捧红是什么意思?评论界的严肃呢?我很担心。


今天严肃地谈这个问题,是强调对历史负责。不对历史负责,就会被历史嘲弄,成为历史的笑话。”


你看,在他的内心深处,诗只是“咏志”的载体,是要承担家国命运的历史使命的。


余秀华可没有管食指是不是年迈或者德高望重,她激烈的回应了,用词狠辣(比如“强奸”之类),一时间引起键盘侠的哗然。


有的粉她,觉得真性情,也有的粉转黑,觉得失却了“女诗人”的身份。


不论这场论战的高级或者低级,食指在一个意义上肯定是误解了诗。


从观念上,宏大叙事“诗以载物”的时代已经过去,诗的表达早就转向更个体的视角。


就像台湾诗人在7,80年代的转变类似,家国命运的沉重逐渐被爱与哀愁的小情绪取代。


这无关“好坏”,仅仅就是时代变迁而已。




第2趴 爱和哀愁:大时代到小时代


其实,中文现代诗歌也和时代一样,经历了自己的春夏秋冬。


食指不大感受得到这个变化。


和很多思绪太过纤细敏感的诗人一样,他的生活也很崎岖,80年代中期就进了精神疗养院,直到2005年才出来。


80年代是汉语现代诗的一个鼎盛期,就像高晓松说的,“写一首诗比唱红一首歌收到的信件还要多”,之后,诗歌开始日渐的“边缘化”。


到2005年之后,汉语江湖已经是安妮宝贝,然后到郭敬明们的小时代了。


我记忆中,在余秀华之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谈论诗歌了。


1996年,还没有发胖的高晓松就在《青春无悔》这盘专辑的文案中缅怀道:


“我无法描述出那个时代的确切模样……那是个白衣胜雪的年代, 四周充满才思和风情, 骠悍和温暖……”


他怀念的大概是有顾城,海子,北岛,舒婷的80年代,那真是一个涌动着理想主义,空气中充满荷尔蒙的年代,诗人,作家比影视明星还风靡。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可能是现代汉语的高光时刻,充满了悲悯,爱慕,天真,沉郁——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

已从河床上溢出”

(北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他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顾城)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海子)


后来,匆匆的,这个时代昙花一现的过去了,诗人们纷纷离去或者永久沉默。


但到这时候,“诗歌”的热度并没有褪去,只是逐渐从“主菜main course”换了一种更“appetizer 开胃菜”的风格。


但是诗歌的热度并没有褪去。


只是80年代末到90年代从“主菜main course”换了一种更“appetizer 开胃菜”的风格。


周杰伦在2004年的时候出了一张专辑,叫做《七里香》,名字取自他御用词作者方文山写的主打歌《七里香》。


我一直觉得,方文山这首歌,是致敬他青少年时代风靡一时的女诗人席慕蓉的。


席慕蓉生于1943年的,是一个有着蒙古王室血脉的画家和诗人。


她长着一张非常蒙古族的脸,细长的眼睛,厚厚的唇,不是江南女子那“一低头的温柔”。


和她人一样,她的诗句虽然婉约秀丽,但确实不是九曲羊肠般迂回,而是像草原一样辽阔,直接—— 比如那首几乎被暗恋的女生背诵成课文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简单,细腻,美好,热切——就像洁白干净芳香的七里香。


席慕蓉的第一本诗集就叫《七里香》。


1981年在台湾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当年就再版7次,之后的几本诗集也都风靡岛内,影响了60和70代的台湾文艺男女。


六年后,大陆的花城出版社也引进这本诗集,几乎到了“凡有水井处必有席诗”的程度。


80年代,生于1969年的方文山恰好在青春期,正是是朦胧情愫随风潜入夜的阶段,“七里香”的暗香浮动在他后来的歌词里全不足怪——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雨下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窗台蝴蝶


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我接着写


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

(《七里香》)


诗开始坍塌的信号是从90年代初大陆的汪国真崛起开始。


回到90年代初,但凡能印字的地方——贺年卡,日历,信笺,笔记本。


就会有类似“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吐露真诚”,或者是“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高的山”这样的句子。


这些特别鸡汤的排比句都出自汪国真——那个年头的少男少女,或多或少都抄过汪国真的句子。


直到今天,汪国真的百度词条上,其主要成就上还写着“中国诗歌最后一个辉煌的诗人”。


虽然对汪国真的“诗人”身份我略微有些微词,但是毫无疑问,生于1956年的汪国真曾经创造了中国文坛的“汪国真现象”。


从90年到91年,30出头的汪国真连续出版了《年轻的湖》《年轻的潮》《年轻的思绪》《年轻的潇洒》这四本集子,都是那种朗朗上口,富有节奏感的励志型句子。


有多风靡呢?


光正版印刷就是500万册,加上各种盗版,估计销量在1000万册以上。


这个记录,当时估计也只有毛选和金庸的书可以媲美。


这个记录到现在要打破也是“难于上青天”。


仔细想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汪国真的走红并不奇怪。


80年代之后,经历了“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和种种社会大变动的年轻一代(60-70代)缺乏文化上的童子功,面临着面对着审美上的巨大撕裂和黑洞 。


温暖,励志成为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情绪。


汪国真那带着诗歌节奏的口语化表达,和那个时代的《知音》,更高级点的《读者》,以及之后进阶版的《文化苦旅》颇为类似,他们浅显,轻快,上进,容易传播,还带着点小资情调,正吻合了那个时代受众的需求。


我有个极其漂亮的表姐,追求者众,父母管得严。


表姐偶尔会带着我这个小不点当“烟幕弹”出门约会。


某一次约会在一个类似今天咖啡馆的小店里,桌上摆着红酒,高脚杯,还有一本摊开的《读者文摘》。


彼时我觉得很文艺腔调,很是羡慕,只想快点长大,也能约会,喝红酒,读书,和恋人对望,像一帧电影画面般浪漫。


这个场景如此鲜明,以至于我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晰记起。


前几年在研究城镇化进程的时候,突然隐约意识到,那是精神意义上中国中产的起点,那些文化产品,是雏形中的中国“中产阶级”第一次群体的文化认同。


一句“如果生活不够慷慨,我们也不必回报吝啬”,一本《读者文摘》,就像某种达芬奇密码,构成那个时代城镇青年。


尤其是那些将开始和这个国家一起进入快速的,粗糙的上升通道的“中产(准中产)一代”最隐秘的身份认同。


这个起点,和南海边老人划的那个圆一样,越来越大,携裹着关于物质的春潮汹涌而来,将80年代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海边公寓的文案还惦记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3趴 在绝望中爱得风光霁月


到席慕蓉-汪国真的年代,其实已经完成了现代汉语的去精英化,一个更为适应整个社会审美情趣的汉语江湖开始了。 


我倒不觉得口语化诗歌不好,它们的一个毛病是良莠不齐,将句子胡乱切碎也就成了诗,但是好的口语化诗歌充满了现实主义的叙事感。


我很喜欢的诗人兼甲骨文研究者兼房地产企业高管兼养猪专业户广陵就曾推荐过一个叫张二棍的诗人,在一本名字好听的诗集《你的眼泪是我看不见的海》中,就收录了他的诗: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

那两只形影不离的麻雀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暮色中

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棺木上

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一边刷漆,一边说笑”


这种风格的叙事,有种单调,冷静的感觉,有时候甚至冷静到了一种残酷的美?


还有几个很出名的工人诗人,也多是这个风格—— 村庄,城镇,矿井,工厂流水线,麻木的人群。


一切琐碎平常的场景和情绪像在镜子里一样,客观,冷静的被呈现出来,读这种诗,有种对着镜子,切开自己动手术的那种感觉。


类似不错的口语化诗人其实还有很多,但是,也许是因为生活越来越庸俗,精神越来越粗粝吧,浪漫主义的诗却是真少了。


仔细想想,海子之后,那种犹如烈火烧过荒原的爱情,那种除了这赤裸身体里一颗心之外别无所求别无所有的浪漫,逐渐在我们生活里绝迹了。


我少年时代读到过海子的句子,“野花是一夜喜宴的酒杯,野花是一夜喜宴的新娘,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彩色屋顶(《春天》)”。


那时候还是像琉璃一样透明脆弱的暗恋情愫,不晓得烈火焚原的恣意。


但是句子里那喷涌的,不事雕饰的浪漫真是扑面而来,那骨子里的,不假辞色不加修饰的浪漫,在意料之外,在情理之上,但是又浑然天成。


海子对后来的文艺青年影响都至深,比如他的《九月》中,那“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孤身走过大草原”所营造的孤独和爱的场景在后来的文艺作品总会常常隐约出现。


高晓松曾经给谭维维写过一首叫做《如果有来生》的歌,歌里唱到,“我穿过金黄的麦田 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这样的意境,明显有海子的影子。


2016年海子忌日那天,我记得自己在公号也写过几句纪念的句子:


“三十年前 想念是这样的 琴声呜咽 孤身走过未名湖

三十年前 爱情是这样的 对酒当歌 等发丝渐如寒夜的雪”


这场景,就是对《九月》的致敬。


但是和后面所有的人不同,除了与生俱来的文字天赋外,海子的诗里有痛楚和绝望,即使再明亮和色彩斑斓的情绪中,他的爱都是不自信的,他对爱的态度都是一种虔诚的姿势,就像张爱玲那样眼高于顶的女生也会感到“低到尘埃里”。


换句话说,文字上无与伦比的天赋,骨子里对爱的卑微感,对死亡从始至终的敬畏,才构成海子那种肉中骨,骨中刺的瑰丽句子。


后来的校园民谣精品中,郁冬,高晓松,在意境上都有点这种单纯的况味。


但是他们啊,都太顺利了,太在红尘中了,连忧愁也是九十九层的华厦中,喝着咖啡,“听雨小楼上”的忧愁,那种在旷野里的,刀剜般的痛感是不足的。


这种空白一直到余秀华出现。


她说:


“哪有一种事物能够比喻你呢

星空深邃

晚风拂过金黄的麦穗

光线弯下小小的弧度

麦田上的路蔓延到海边


哪有一种情意能够拥抱你呢

生命辽阔

细雨落在收割后的田野

雨珠跳起来亲吻神的衣角

积蓄在树冠里的苍翠扩散得越来越远


......


哪一座寺庙能够保佑你呢

如此神秘

那一日我跪在菩萨面前

耳边响起你的声音

我可以依持菩萨

菩萨也允许我依持你”


她说:


“遇见你之后

你不停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

只能一次次逃亡,所以一直活着


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

等你灵魂的火焰化为灰烬


我爱你

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消饰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她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

我爱你”


我想起了海子那首给初恋情人的《写给脖子上菩萨》:


“呼吸呼吸,我们是装满热气的两只小瓶,被菩萨放在一起,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一生只帮你一次,这也够了,通过她,也通过我自己,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


还有《失恋之夜》里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我的手扶着自己,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我摸黑坐下,询问自己,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我脱下破旧的袜子,想一想明天的天气,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像我重逢的朋友,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你发现了吗?这两个人,在爱情上,都是极度矛盾的心态。


一面是要将心掏出来的热切,要么要穿过整个中国,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要么说“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另一面则是永恒的失恋后,只埋怨自己,归咎于命运的“认命”,就像余秀华说的: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

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我从未放逐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

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我从第一次读到余秀华开始,就不停的想起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仔细琢磨,这两个人,看似迥异,在骨子里却都是属于村庄的——不是鲁迅那麻木迟钝的农村,是保罗塞尚笔下那有着金黄麦穗的田野村庄。


不同的是,在中国二元体制的语境中,在城镇化快车道里,他们又天然有着属于中国村庄式的谦卑。


尽管海子在一个最浪漫的年代进入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几乎要成为“精英”中的一员了,但是他内心始终活在远方。


譬如西藏,譬如青海,德令哈。他被过于炙热的情感烧灼,只能在戈壁,黑夜,这些无限的荒凉中,才找得到归宿——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


在这种极度的寂寥中,海子发出了他关于爱的最强音。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余秀华不一样,她没有机会被精英。


在她那里,生命从来都是一场极度的荒谬,她饱满充沛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不小心写扭曲了的的躯壳中,只能在倾斜中看世界。


她的生存状态和她的精神世界如此格格不入。


她不得不屏蔽了一部分的自己,像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躯体一样,略带嘲弄的看着缺氧的,站立不稳的自己,死亡在她那里,从来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普通事物。


和海子一样,死亡,天赋,谦卑,在她的体内浑然一体,变成了对“爱,而不可得”的纯粹和激烈。


“爱你的时候

我不是余秀华,不是


想你的时候,我不在横店村

她举止端庄,她口齿清楚


她还有明天

她有高跟鞋,擅长舞蹈

她的脚不会踩着你的


哥哥

她不是我,她不是我啊

哥哥

爱你的时候,我是谁

 ......”


在这个意义上,北大的海子,钟祥农村的余秀华,这两个看似迥异的灵魂,隔了三十年,殊途同归,都在泥地里,在绝望中,在尘埃里爱着人间,爱着爱人,爱得风光霁月。

“我爱你多年了

爱到一种相互对峙


你多像一个蛮横的孩子

停留在二十五岁的春天里


看我华发暗生

眼镜框里落满鄙夷”


这是余秀华写给海子的诗。


不知道海子听到的时候,会不会披着散乱的头发,在厚厚的镜片后闪亮着回应: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

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 ”




时间已经深夜了,今天的节目快要到尾声了。


这是我在得到直播两年多最放松的一次吧,再次谢谢昆鹏,邀请我做这样一次电台节目,圆了我大学时代想做深夜电台节目的心愿。


也谢谢你们愿意让我陪伴这么久的时间,散漫的讲述我在诗歌里看到的汉语江湖,讲述那些过去了的白衣飘飘的年代。


在备稿的过程中,我顺着80,90,00年的汉语江湖走下来, 一边放着水木年华的《轻舞飞扬》,“我曾经深爱一个姑娘,她温柔的依偎在我肩上,那晚屋里洒满了月光,我的心儿轻轻为他绽放”,心中一片澄明。 


6月到7月初我为财富项目做了一次长达一个多月的调研。


从杭州,上海,深圳,到长沙,一路上看到一场冲击下的人生百态,民生坚忍(不是错别字),以及各种分化。


很长时间我情绪都有点低落。


是啊,这是一个充满糟心事的2020,魔幻的,冷峻,大起大落的2020年,我们每个小人物都没有办法,只能在时代浪潮里被颠沛流离。


尽管《财富》项目努力想细化挑战,并找到回应的路径,但是,在清理暗淡的数据,整理生冷的现实时,我感受到了万分的痛苦和纠结。


但在读诗的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就像踩着时光的碎花瓣,落英缤纷,岁月流光——我原谅了自己不务正业读诗的一切时间——就像余秀华说的:


“诗歌有什么用?诗歌一无是处啊,但是,诗歌通向灵魂,灵魂只能被自己了解”


我加一句吧,诗歌让我们记得爱,记得一切疼痛,一切美。


最后,以我最爱的这两位诗人做结吧。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我们再不敢说到绝望,怕绝望成真在你面前,我也不能哀戚啊,怕卑微成箴这个时代恶狠狠地撕裂着我……


但是,我还是要穿过这些,像一颗露水穿过午夜去爱你 只有这爱,让我仰望的时候看见重新发光的星群”


今夜,让诗歌陪你将爱表达到万籁俱寂,把爱诉说到月明星稀。


愿你今夜好梦,想起你曾爱的,此刻爱着的人。


愿你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穿过午夜,以爱去仰望发光的星群。




诗酒趁年华·往期回顾

诗酒趁年华 | 野蔷薇——湖南人的爱情故事

诗酒趁年华 | 我经过历历的晴川

诗酒趁年华 | 今夜,我只想你

诗酒趁年华 | 生命中的四十五天

诗酒趁年华 | 嘿,一个不特殊的日子


END

觉得不错,点个“在看”吧,谢谢
新规则,及时看推文要给公号“星标”
不然就错过了~

香帅的金融江湖
xiangshuai-finance

******************

点我打印二维码


“执笔为剑,
陪你穿越财富峡谷”


话题:



0

推荐

唐涯

唐涯

749篇文章 22小时前更新

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