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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互联网与消费互联网,听上去都是“互联网”的衍生品。直到五六年前,我一直将这两个词做平移理解——都是互联网+或者互联网X, 只不过一个在消费领域,一个在工业领域。

 

这几年我们团队一直做数字化转型的研究,从2019年开始对工业互联网做更深的接触和调研,越来越感到,这两个词真是南辕北辙。如果把消费互联网的商业逻辑照搬到工业互联网,不管是创业还是投资,都可能四处碰壁,头破血流。

 

这几年看了无数资料,也跑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企业,其中印象最深的调研是树根互联。2021年4月,我们飞到广州,和树根互联的CEO贺东东见面。我跟东东总是老熟人。当年写三一收购(德国)普茨迈斯特的哈佛商学院案例(Sany Acquisition of Putzmeister, 2019.06.12),后来写三一跟奥巴马打官司的案例,东东总都给过很多有趣的细节。那时候的东东,典型交大人风格,风流倜傥的理工男,对细节非常考究。

 

东东总从办公室迎出来,我第一反应是,几年不见,瘦了。东东总说,他从2012年开始跑步,因为知道创业之难,所以就用跑步产生多巴胺的方式来抵抗压力。2016年时,东东还是三一集团的高级副总裁,四十多岁,离开自己熟悉的赛道,开始了一场从零开始的创业——创建树根互联,中国最早的工业互联网平台之一。东东笑,这几年要不是跑步,还真撑不下来。 

 

确实,中国的工业互联网的确是一项压力山大,但也充满多巴胺的“英雄主义”事业:一面是远大前程,另一面是筚路蓝缕。 

 

上篇:远大前程

 

01

数字时代下半场

 

过去20年,消费互联网已经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催生出市值上万亿人民币的腾讯、阿里、美团等数字平台巨头,居民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点餐、打车、购物、出示健康码、办理银行业务都在线上进行,离开了智能手机和互联网,我们几乎寸步难行。
 

但是仔细想想,“消费互联网”还仅仅是交易市场的数字化,绝大部分工业生产流程还是传统工业时代的逻辑:工厂收到经销商的需求订单后,采买原材料,流水线批量化生产,再卖给消费者。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帮助2021年度30多万亿增加值的中国制造业完成数字化转型,实现生产力的革命呢?

 

著名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观察消费互联网时代,曾经得到这样的结论:这些年科技创新的实质性进展并不如其表面那样令人振奋,且不足以抵消人口结构变化、不平等现象以及主权债务危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所谓数字革命的核心信息通讯技术,其变革性意义实则低于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电气化、汽车和无线通讯技术的发明。

 

这也正是工业互联网正在憧憬的星辰大海:一百年之后,我们回顾历史长河也许会发现,消费互联网只能算数字化的上半场。当工业生产完成数字化转型之后,会爆发出更强大的生产力,真正再次改变人类的生存生活。

 

02

数字化转型是怎么回事?

 

对生产制造业企业来说,“数字化转型”可能是近几年最火热的词。但是“数字化转型”跟哈姆雷特类似,一千个企业对“数字化转型”也有一千种理解。在淘宝上开一个网店,销售从线下搬到线上,叫数字化转型;用ERP去优化流程、把企业内部日常沟通搬到钉钉、企业微信上,也可以叫数字化转型。
 

 

数字化转型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词,信息化、在线化,都可以说是数字化的初级阶段。但数字化的核心在于数据驱动。

 

● 从80年代开始的信息化浪潮,本质上是流程驱动,把工作流程定义好,把流程固化到软件里面去,所有人都按规矩和流程去做事。

数字驱动是让数据去做决策。在消费互联网,数据驱动已经成为行业共识。视频平台Netflix(奈飞)会将视频内容细分为7万种视频“微类型”(micro-genres),挖掘用户偏好,再通过元素的重组,为下一步新的影视内容摄制提供参考。社交媒体依靠庞大的用户行为数据库,挖掘用户自然属性、兴趣爱好、行为特征等标签,帮助广告主锁定目标用户群体,实现高效营销等等。

 

在工业生产领域,数字驱动的数字化才刚刚起步。2020年9月,阿里开辟了一块新的试验田——犀牛智造,探索出数字化服装工厂能力并输出给服装业的中小企业。在犀牛智造,没有工长,而是运用云计算、物联网、人工智能技术,为工厂赋予“智慧大脑”。以服装生产的数字化来说,每块面料都有自己的“身份ID”,进厂、裁剪、缝制、出厂可全链路跟踪;产前排位、生产排期、吊挂路线,都由人工智能机器做决策,从而大幅提高生产效率,可以实现100件起订,最快7天交付成品。在消费端,背靠淘宝、天猫的海量用户数据,基于大数据和算法分析,犀牛智造可以有效地预测大部分细分市场和行业的消费趋势,而且能精确到未来一个月能卖到多少件,指导厂商生产爆款。两年前马云对新制造的的设想是,“从5分钟生产2000件相同产品,到5分钟生产2000件不同产品”,其实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生产制造企业怎样才能实现数字化转型呢?贺东东将数字化转型的关键点,归纳为“三个新”:新的对象、新的数据源、新的技术。

 

第一个“新”:新的对象。传统工业时代的机器只是在执行特定的生产任务,是哑巴机器,不会感知外界变化,也不会报告自身状态,需要有人去操作,需要有人去看着运转情况,需要有人去记录运转数据。所以对企业来讲,机器并不是实时管理的对象。而在数字时代,机器可以“开口说话”,成为企业管理的对象。例如,从2008年开始,三一重工就开始给挖掘机装上传感器、无线通信模块等等,逐步实现了远程跟设备对话。现在所有设备的数据都可以被实时观测,各种需求得以被及时满足。之前在媒体被热炒过的“挖掘机指数”,其实就是通过观察70多万台挖掘机的运行情况,去预测基建、房地产等行业的景气度。

 

第二个“新”:新的数据源。传统工业时代的数据都是流程数据,或者说结果数据、静态数据,现在物联网都是实时的真实数据,可以构建一个数据孪生的世界,对现实世界实现数字映射。和线下物理世界相比,这个世界由标准化和抽象化的数据构成,是一个更有规则、更可控和更可预测的世界。这些特征使得数据孪生世界具有了影响现实世界的能力——利用动态即时的大数据去优化产品、流程、决策开始一步步成为现实。例如,在日本宝洁的工厂,生产流程中产生的实际数据能实时反映到虚拟工厂的场景上,实现数据可视化,工厂管理者能够在虚拟现实(VR)系统中实时管理设备,优化生产方案。

 

第三个“新”:新的技术。消费互联网积累的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云计算等等技术,只知道跟数据打交道,不会跟物体、设备打交道。但物联网建立数字孪生世界之后,就打破了制造业跟数字技术之间的“次元壁”——制造业一下子就可以把这些最时髦的数字技术全部用到工业生产里面。例如,基于区块链技术,富士康能够对产品进行全面溯源,物料供应商、工艺流程、品质信息等等信息全部上链,供应链上下游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真实生产信息。数据抓取和数据分析建模等还会用到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技术。

 

实际上,数字化转型,涉及制造企业的方方面面。首先是提高企业全流程效率。

 

● 基础层面,可以去进行设备的健康管理、工作状态的优化;

● 生产层面,单个机器组成产线,就可以对整个生产线的运营进行优化,同时卖出产品后,又可以做市场洞察,反过来指导生产;

● 研发层面,数据建模和数据分析又可以用在研发上,提高研发效率。

 

但数字化转型并不止步于此,实际上到最后,它可以推进整个商业模式的转型。

 

东东总讲了一个小企业的故事。广东一家做烘干机(做果干)的小企业,找到树根互联想解决售后服务的问题。因为它的设备放到各个村庄之后,坏了只能人工上门维修,成本很高。树根互联的服务也不复杂,上线了智能远程监控系统,监控设备的实时运行状况、健康情况等。机器故障了,可以在后台远程监测问题并远程指导,果农只需要请村里的电工去维修就好了。

 

有了数据,其实很多“现象”就会涌现出来,变成机会。比如说,各种水果都有特定的成熟期,果农买来烘干机,大部分时间是闲置的,再考虑到烘干机的价格高达数万到数十万元不等,普通农户是望而却步的——很快,大家就合作做了个烘干机共享平台,水果烘干的效率提高,果农购买烘干机的潜在收益也提高了。 

 

再比如说,原来很多老果农才知道的“经验”也涌现出来了:各类水果的烘干工艺,无花果、百香果、陈皮等等所需的时间、温度、湿度各不相同,现在数据比经验还靠谱,这个小企业很快上线了烘干各类水果的技能包,新手就能够直接将加工效率提高30%。

 

更逗的是,企业最后还转了个型,因为发现干果卖到酒店、饭店、食品加工厂去,中间差价的利润很高,比设备租赁和卖设备的利润还高。然后企业干脆直接把烘干机送到村里去共享租赁,果农用机器烘干果子,然后企业回收干果——果农也不用投资机器了,企业更高兴,几方都是赢家。

 

03

工业互联网要做什么?

 

所以对制造业来说, 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化转型,要通过新的对象、新的数据源、新的技术去实现数据驱动,带动生产效率升级和商业模式转型。

 

但是,就像当年信息化一样,单个企业自己吭哧吭哧地去搞数字化转型,往往是无头苍蝇,不知从何开始;而且成本太高,吃力不讨好。

 

数字化转型是全环节、全链条的,这意味着:

 

第一,数字化贯穿产品(服务)的所有环节。数字化不是作为增量或者叠加,不是只搞一个市场应用或者节能管理,而是要基于此设计、生产和推销产品,基于此管理员工、获得消费者反馈等等。这意味着数字化必须贯穿产品(服务)的所有环节。

 

第二,企业不可能关起门来搞数字化,必须得考虑到上下游和供应商之间的协同问题。数据孤岛是没有意义的,企业相互之间没办法形成大场景,就没办法充分发挥数据的作用。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需要“工业互联网平台”。没有工业互联网平台,就很难搞全环节、全链条的数字化。这个平台需要帮助工业企业的哑巴机器说话、搜集数据、处理数据,再以数据去驱动具体的业务,它必须包括几个层面:

 

首先是边缘服务,通过传感器、物联网等技术去采集设备数据,解决设备链接的问题。如果把设备比作人,这就类似于给机器设备每人发一台“手机”,连上移动互联网,让哑巴机器开口说话。

 

其次是平台层,包括数据智能模型库、工业大数据引擎、工业应用开发框架等通用性功能,构建工业大数据工作台。这就是给手机配备操作系统,提供基础性技术服务。

 

第三是工业APP,提供应用解决方案,提供即插即用的工业应用,可以用于生产现场管理、远程售后服务、产业链协调等诸多场景。这就类似于手机上的各类APP,你需要什么,就下载什么APP。企业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自行编写相关应用。

举例:根云平台架构(来源:树根互联官网)
 

这个意义上,工业互联网和消费互联网有类似的地方——给工业(服务业)提供数字化生产(商业服务)的基础设施。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以千百万小微制造业企业支撑的制造大国来说,微观上地改造一座工厂,转变一个工业产品的商业模式,到“所有制造即服务”(曾鸣教授),到宏观上的智能制造国际竞争,缺乏工业互联网平台的“产业升级”,是难以想象的。

 

制造业生产力的颠覆式改变,生产-销售模式的蜕变——这大概也是工业互联网行业从业者所梦想的星辰大海吧。但就像东东总说的,“纯模式和靠资本暴力的,都被做完了,只剩下需要慢慢啃的方向了”。

 

在远大前程的梦想背后,是路途的筚路蓝缕,在到达光辉顶点之前,工业互联网还要走过长夜漫漫、披荆斩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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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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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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