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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四十,向南而生

*本文根据香帅11月17号启发俱乐部的演讲内容整理改编而成

也许我们还未晓得,

就已经老了,

尽管心里还是那个年轻人。

——李宗盛《山丘》

    2021年是个复杂的年份,整体感觉就是“难”:制造业,服务业的老板都难—— 从去年年初武汉封城就开始熬,熬过了春天,以为步上正轨,结果几次疫情反复,生意是停停走走,到11月疫苗上市以为过好了,结果大宗商品开始涨价,涨价还没消化掉,德尔塔病毒又搞得人心惶惶了一把,出差都跟探险似的,疫情刚过,紧接着又限电,电荒。老板难,打工人也难,往年最牛的打工人,IT和金融,也不好过,互联网的战战兢兢,做金融的起起落落反反复复。房地产的当然更难,贷不到款,拿不到预售证,资金链要断,哭都哭不出来。教培的更不用说,捐桌椅的,跑路的,垂头丧气的,几百万家庭都有点迷惘,教培不行,餐饮不行,商场也就不行了,如今的商场跟原来的商场不一样,主要靠亲子活动与餐饮—— 我老家长沙的商铺空置率已经达到了40%。长沙在全国肯定还算不错的,好多城市都是这个状态,大伙看上去都感到挺艰难的。

昨天打车时司机告诉我,(他)现在收入只有疫情前的一半,幸好开电动车,要不然照今年一箱油378这价格,只能躺着了,他也感觉挺难的。不过,这就有点问题了,怎么大家感到挺难的、体感非常冷,但GDP的数据看着还挺好的?今年前三季度中国GDP增速是9.8%,即使考虑基期效应,这个数字在全球仍然是一枝独秀,非常亮眼。即使四季度GDP增速是3.7%(目前的情况看不太可能低于这个数),全年增长也能达到8%以上——对应平常年份大概也有5.5%-6%之间—— 说“冷”好像也没啥道理。

为什么“体感”这么冷,GDP数据又这么“热”呢?中国经济到底怎么了?

 

No.1

体感比数据要冷,2021中国经济怎么了?

说真的,这个问题纠缠我也有段时间了。跟朋友讨论过用哪个词形容目前中国经济最贴切——

是不是进入衰退(recession)了?

好像没到那个地步;

那就是转型(transformation)?

好像对,但是不具象,没体感;

那是不是低迷(sluggish)疲软(fatigue)?

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但还是不“入骨三分”。

正在纠结之际,我很佩服的一位政治学,社会学的学者,中央党校的郭强教授,给出了三个字——“熟经济”,还加了一句,“外人看到风韵,自己感到焦虑”。

我抱着手机楞了几秒,笑倒在沙发上,真真是墙都不扶就服我强哥。作为一个刚打完水光针的中年妇女,我当然明白什么叫“外人看到风韵,自己感到焦虑”——

25岁之前,我们对年龄是没有感知力的,生活就是一个直线向上的过程;

30岁,某一天突然发现,迪厅的音乐感觉有点刺耳,熬夜好像有点熬不动了;

35岁,男生踢球只能踢半场了,女生开始嫌弃“这张照片怎么这么显老”;

40岁,开始忍不住转一篇文章,内容是“联合国规定,以后18到60岁是青年,60到79岁是中年,80岁以上才是老年”;

50岁,不好意思,忍不住要相信这篇文章了

用户原创插画 

创作者:张弟龙,李田,方滔,谢永,唐芸

创作者所属单位: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

在座每位“熟男熟女”大概多少都有这样的心路历程。

中国经济,也经历了这样的心路历程。过去30年我们一路狂奔,开始的时候其实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以为是跑800米,然后跑1500米。跑完1500米之后,发现这是个马拉松,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这是一个尴尬的时刻——还在跑,维持着中长跑的姿势和速度,外人看着速度还行,但自己心里知道,虽然自己体能还在,但以这个步频、速度,姿势是没法撑到最后的。问题的关键是,跑惯了中长跑的人不知道怎么调整到跑马拉松的节奏,只能一边跑,一边摸索着减速,歪歪扭扭的调整姿势,心里焦虑又迷惘,因为不知道哪种姿势是对的——这也是为什么今年很多年轻人有矛盾心态: 对国家的命运前途信心百倍,但是说到个人又焦虑迷惘。

什么人不焦虑呢?一种人是真屌丝,直接躺平。还有一种是富二代。说个不是笑话的笑话——一个香港富商的儿子在上海, 他母亲跟他说:“儿子,你吃喝啥都行,不能干两件事,第一不赌博,第二不投资,只有这两件事可能把你爸家当败光”—— 这两种人不焦虑。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会焦虑,焦虑的是知道自己尽管体能下降了,还可以往前走,但不知道哪条是通往山顶的路。

所以“熟经济”这个词是对中国的现状特别完美的概括。但是一个“熟”字不能描述一个国土广袤,行业繁多的复杂中国:IT业和煤炭业不会是一样的“熟”,鹤岗和深圳也不会一样熟,即使同一个金融业里,基金业和银行业也不会一样“熟”—— 毕竟,30岁到60岁都算“熟”,只不过看几分熟而已,有的轻熟,有的中熟,有的是well down。

 

No.2

中国经济是几分熟?

我们已经知道中国已经处在“熟经济”期,接下来要问问自己,我所在城市、行业,工作/生活状态熟度几何呢?这才好对症下药的“抗衰老”。所以现在需要一个锚——中国经济。确定了中国经济到底有几分熟,再看自己几分熟。

这里有张图,世界主要经济体的经济增速:前20年,中国从两位数跌到8%,再到6%,纵向看,确实是“越来越熟”,但横向看,过去十年来除了中国和印度,其他主要经济体的增长中枢都在2%这条线上。印度的数字比较值得商榷,2015-2016年的时候很多人感到刺激,印度的经济增速超过中国了,结果2018年数据修正,同年GDP增速跌至6.53%以下,疫情以来更是一落千丈到了-7.25%。所以横向看,中国经济也没怎么“熟透”。

再看全球十大经济体的年龄结构,给人的感受也是喜忧参半。跟大部分的成熟经济体相比,中国还比较年轻,年龄中位数为38.7岁—— 这大概也是在场各位的平均年龄。跟经济体处在同一年龄层,可能有更有体感—— 跟发达经济体(除了美国都40多)比还不算太老,但38.7怎么着也过了三分熟,快到五分熟。但是另一方面,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人均收入又不是那么高,不算“未富先老”也算“未富先熟”了。

这么想来就会有两个判断:

第一,除了发展水平还有距离的印度和巴西外,全球所有主要经济体都处于“熟经济”期,我们经历的并不例外,中国的痛点在于还有点未富先熟;

第二,中国经济虽熟未老。如果30-35岁算3分熟,40-45岁算5分熟,50-55岁算7分熟的话,中国经济大概接近medium 5分熟吧。

一个人不会突然走到不惑之年,我们一直感觉自己是“快速发展中的经济体”,那么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下面这张图请大家放在心里,这将帮助我们理解今年、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现象。这张图上可以看出,2012年是个非常特殊的节点,这是中国经济进入“而立之年”的开始,而2012-2019年,大体上就相当于30-35岁的“轻熟期”。

这个阶段可以用社科院张斌老师和北大徐远老师的两句话概概括:

“从制造到服务(张斌)”, “从工业化到城市化(徐远)”。

几年前,张斌就曾说过,“2012年是中国经济从制造到服务,从低人力资本到高人力资本,从易热难冷到易冷难热的拐点”。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虽然在当时大家没有感知力,但是它发生了——这一年中国基本完成工业化,第二产业的占比,就业人口占比,以及储蓄投资等系列数据都在这一年达到了巅峰,之后开始了持续的单边下行。再回头想想,也确实在这一年前后,中国的手机、电视机、电冰箱……电器的产品质量确确实实上了一个台阶,也是从那之后开始有“国货崛起”的概念。

而当工业开始下行以后,服务业填补了缺口。服务业不是投资密集,而是更消费驱动的行业,很多事情都是在这一前后发生了变化:2009年双11诞生,大概也就是在2012年左右开始走向巅峰,一切关于消费的概念开始孕育,再加上移动互联网的铺开普及,服务业的兴旺随之而来,包括《罗辑思维》也是2012年开创的。说得更具象点,没有制造业到服务业的这个转变,也没有今天我们的演讲现场。

“服务业起来”不是一个独立事件,而是一系列的经济、社会现象——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从工业化到城市化”。为什么?因为服务业是一个要求人口密度的产业。一对一的服务是昂贵的,不能支撑规模化产业。人口密度是决定服务质量和服务成本的核心关键,不像大工业,找个空地建个大厂房,招一批人就行。当制造转向服务,那么也意味着从工业化到城市化,严格的说,是大城市化—— 其实房价的数据也告诉了我们这一点,2013年房价开始上涨,而且主要是一二线大城市的涨幅更大。 

从制造到服务,从工业化到城市化,听上去一切完美啊,年轻一代产业工人可以转型成城市服务业从业者啊,农村打工女性的经济地位获得了空前提高。但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体两面:这些转变也意味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从“建筑城市”转向了“修缮经营城市”—— 请问是盖房子花钱,还是家里买个沙发安个窗帘花钱?显然对绝大部分家里不挂梵高真迹不收藏稀世古董的普通人来说,还是买房子盖房子花销更大。

从国家角度考虑也是如此。建筑城市嘛,通俗的说,整个地,砸个坑,修个路,盖个房子,轰隆隆拉来机器,原料,生产产品—— 但是放到宏观上看,砸下去的不是钢筋水泥机器,是“固定资本投资”。对,工业化高峰期搞基建,搞制造业,都是高投资的。而到了服务业,主要是靠人,靠人的手和脑袋。和制造业相比,服务业是属于轻资产的。从“重”一下到了“轻”,投资就跟着下来了。照宏观经济学语言说,就是“总需求下来了”。

而这,是从制造到服务必经的历程,没有哪个经济体不经历这个历程。下面有张图,数字还挺触目惊心的:2001年到2011年,算是中国经济的青年期吧,(广义)社会融资总额的平均增速是19.7%——听过《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的同学都知道社会融资总额是宏观概念,主要衡量整个社会的信贷规模,更准确的说是实体经济从金融部门拿到的资金总量,这个数值高,则意味着社会的投资、消费的倾向强,经济热度高——所以这个阶段的中国经济是易热难冷的,下个阶段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轻熟期”(2012年-2019年),社融下了一个大台阶,从19.7%了12.4%——说实话12.4%的增速今天看来不算低。2020-2021年更是只有9.4%—— 这个阶段中国经济已经开始有了“易冷难热”的中年症候。行业增速的表现也是一样的,除了IT业之外,采掘、制造、金融的行业增速都是断崖式下降,降幅从40%到70%不等。

想起来啊,人类总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动物。我们在水里的时候很难感受到水温的变化,或者即使感受到水温的变化也不太愿意挣脱。

当中国完成工业化,制造业转向服务业,重资产转向轻资产,从总需求过旺到总需求不足的时候,大家其实没有做好准备:地方官员、老板、居民都普遍困惑的一个问题是,咦,怎么现在的钱没有以前好挣了?两天我看了一个报道,那个被神话成“学不会”的海底捞,今年关了三百家店—— 创始人张勇说话特别实在。记者采访他,问他成功的经验是什么,张勇回答说“90年代生意太好做了”——一个需求过旺供给不足的经济体中,只要你肯干,蛮干,拼命干,总有出头的时候。我们台下好多深圳老板,应该对此深有体会。那是点石成金,野蛮生长的岁月,尤其在深圳这样的地方。

谁想让这样的岁月过去呢?谁能轻易接受这样的岁月即将或者已经过去的事实呢?即使要接受,也得挣扎一下吧。挣扎的方式就是,想办法,找机会,去挣好挣的钱。比如说地方政府,虽然总需求下降了,但是GDP还得长啊。怎么办?还有一个好东西——土地财政啊。虽然基建、制造没有以前那么容易搞起来,利润没有那么高了,但房价还在涨,土地财政还能打啊。

这里岔开一下话题——记得之前有人质问为什么要依赖土地财政。1994年以后中国实行了分税制,中央拿大头地方拿小头。之后地方政府持续存在一种财权和事权不匹配的状态,通俗讲是说地方政府开支的口子多,但收入的口子不多,日子入不敷出。这迫使他们变着法子开源,土地财政慢慢变成了地方的支柱—— 路径依赖当然不好,可是真的如果没有土地财政这些年的支撑,很多地方现在的发展恐怕也不是这个样子,更不要说很多地方政府估计早就碰到财政危机。所以世界上很少有非黑即白的事情,成年人的生活,大部分时候都是利弊选择,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 

那这对老百姓意味着什么呢?买房啊。我在去年的课程里讲过,房子,尤其是大城市的房子是过去这些年中国老百姓分享中国经济增长的最简单便利途径,可能没有其二。居民买房热情高涨,房价上升制造了“中国中产”,当然也促进了卖地收入的上升,出现了地方对土地财政的依赖加深,房价上涨过快,地方融资平台等系列问题,为后来的“房地产调控”埋下了伏笔

老板们也聪明,制造业又苦又累,利润也变薄了,赶紧转型吧,有的转到房地产,也有的转到了金融服务业——总之,都是“好赚钱的行业”。更奇妙的是,2012年-2013年国家鼓励“双创”,金融披上互联网外衣,P2P,众筹,各种新名词层出不穷。这个时间还碰上了一件事,就是全球的移动互联网技术革命—— 中国充分享受了这个时期的政策红利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的红利,以服务业为主的数字平台一马平川开始驰骋。人和钱,都汹涌的往这些行业里面冲——地产、金融、互联网,黄金岁月似乎又来了……没有人再想起“转型”就像蜕皮,是要经历苦痛的。来呀,我们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再跑个3000、5000米,也不是问题啊。

不过,成年人都知道,“命运给你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金融,尤其是“表外金融”,和平台开始知道这价格究竟是什么。说起来,很少有人注意到,金融业和平台企业之间有个非常类似的特征—— 他们本质上都干的是优化“资源配置”的活。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2021年发生了两件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事情, 一件事是中国互联网大佬纷纷下场造车,百度自己造车,腾讯和阿里跟人合作造车,华为要帮人造车,还有小米老板亲自造车;另一件事是马斯克取代贝索斯成为世界首富,马斯克是造火箭、造车的,搞工业互联网的,而贝索斯是搞消费互联网的—— 这两件事之间其实隐隐透露这个“价格”的线索:过去20年全球都是消费互联网的天下,但是消费互联网和之前的科技创新有点不一样。从蒸汽机到电灯,从木柴到石油,科技创新最大的落脚点在于“提高生产率”。而这一次互联网的技术进步,主要体现在信息上,更大的落点是提高了资源配置的效率。平台做大之后,越来越具有资源配置能力,进而取得资源配置优化中的最大蛋糕。这跟金融业有点类似,规模小无伤大雅,规模大了,就会引起政府关注。

好,说到这里,产生了今年我们第二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就是叫“新常识”。那天我和罗胖聊天谈这场演讲。我说,未来的路叫“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他问为什么用“摇滚”这个词?我说,摇滚的英文是rocky(岩石),意味着未来的道路很崎岖,但“长征”意味着我们最终会胜利。罗胖想了一下,觉得核心还是应该落在“新”上面,因为今年好多常识性的东西变了。比如“共同富裕”,“限制资本过度扩张”这种词,原来都有固定含义,但是今年大家对这些名词的体感普遍发生了变化。有一个搞统战朋友,原来不太忙,最近想找他吃个饭,怎么也抽不出时间,说特别特别忙,为啥呢,天天见企业家见老板,给他们吃定心丸——

说起来,我们面对着很多 “新常识”。所谓新常识,就是你要在新时代的背景底下来理解常识——而新时代,就是2012年以后进入的一个大时代。理解这个时代,才能理解今天我们讲的“熟经济”,也才能理解未来的路径。
 

No.3

究竟怎么理解“新时代”?

还是要回到开始那张中国GDP增速的图。刚才我们讲了,2012年,是中国GDP从2000年以来首次破8,同时是完成工业化,从制造到服务,人口向大城市聚集,经济易冷难热的拐点。但这个年份还不仅仅意味着这些。

2021年7月1号建党100周年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把党的历史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1949年之前

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

第二个阶段:1950年到1976年

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

第三个阶段:1978年到2012年

改革开放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

第四个阶段:2012年至今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目标,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都要围绕着这个目标展开。这个新时代的目标是什么呢?是民族复兴。这个目标的提出也是逐步清晰的,从2012年-2013年左右,数据已经显示中国已经完成工业化,但是未来的方向还在探索中,这个期间不断摸索,经历了五年时间的谨慎斟酌,2018年十九大才正式把“民族复兴”这个目标提出来。到这个目标提出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意味着,我们的政策面,已经开始正视中国进入成熟期这件事情。所以“新时代”从经济上看,就是中国经济进入“而立”,进入轻熟期了。

而立、轻熟、成年是什么意思呢?意味着规范与责任。

我们小时候都任性生长过,偶尔犯个错也会被原谅,但长大了得克制,因为有后果。

一个深圳的朋友跟我说,他对这个时代的感觉挺复杂的,一方面做生意越来越规范,不用天天出去喝酒求人了,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束手束脚,不像以前啥事都能摆平。现在感觉规矩多,好多事摆不平。2013年开始,各种规范开始确立,军队,公务员,到企业……都是在立规矩的路径上,经济领域也更从野蛮生长走向有序生长的年代。今年写到“平台”这一章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正在经历从纵马游缰的狩猎时代转向安土重迁的田耕时代——

纵马的缰绳得勒一勒,狩猎的茅也该放一放了。 

30年前中国的人口年龄中位数是25,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时期。现在是39,正是中年或壮年,负担着一大家子的责任—— 这正是中国今天面临的情况,上有老,下有小,谁都抛弃不了。企业可以搞末位淘汰,提高效率,但是社会不行啊—— 当一个社会进入中年“熟龄”,内生增长动力下降,人口结构变老之后,一定会面临更多“人”的问题,责任的问题。

民生的,民族的,会是熟经济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比如说房地产也曾经是逆周期调控的工具,但是房价上涨影响到民生的时候,就变成了调控的对象;同样的,教培行业,规模小,本来不是问题,但是在教育资源供给本来就不足的情况下,资本运作,大规模平台化,将普通家庭都“卷入,那就成了大事。说到底,凡影响到“民族的、民生的”的事儿,没有一个不是大事儿,这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但是,中国不是特例。

下面这照片上有四个人。第一位叫莉娜·可汗,32岁,现在是FTC(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美国反垄断的急先锋,她的成名之作是一篇论文《亚马逊的反垄断悖论》,现在互联网平台企业看到她就害怕;第二位叫吴修铭,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华裔教授,也是以反垄断著称,现在是拜登的科技与竞争政策特别助理;第三位是吴弥,波士顿的首位华裔女市长,也是左翼中的激进派;第四位叫伯尼·桑德斯,是一位民主社会主义者,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信奉社会主义的参议员,他在大学生里特别受欢迎。吴修铭和吴弥是华裔,但也是对华立场上的标准“鹰派”,换句话说,他们是美利坚民族主义的捍卫者。

我把这四张照片放在一起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偶然。去年的《香帅财富报告》中,我讲过“全球向左”正在成为一种倾向。美国政坛上年轻一代左倾的形象已经非常清晰。美国做了一个调查,大概在三十多年前,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看法基本上是负面的,而现在的支持率高达60%。

民族的,民生的,这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去年我用了一个关键词叫“消失的中产”来解释这个变化发生的根源——过去几十年的数字化和金融深化导致整个中间层消逝,变成有钱和没钱两个阶层,进入K型分化时代,2020年疫情又加剧了这个分化—— 这是美国社会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仅美国,欧洲在这方面表现的更激进一些。

但与其说这是人们对均贫富的诉求,不如说他们是对低增长的失望,是全球增长停滞带来的失望情绪,也是经济“过熟,熟透”甚至要“熟烂”的结果。怎么破?似乎没得破,但总是得找矛来刺盾。在这里数字平台垄断变成了矛和盾的统一结合体。

 

No.4

数字平台反垄断在反什么?

数字平台反垄断,到底在反什么?这也是2021年最大的困惑。

这里面其实就要牵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平台到底是什么?我们原来总说“平台企业”,似乎“平台”只是“企业”的一个修饰词。学过一点经济学的都知道,企业是一种组织形态,对内以高度计划的方式进行管理,对资源进行调配,然后进行生产,对外参与市场竞争,企业是工业时代最重要的组织形态之一,一切的生产关系都是围绕“企业”这个生产核心运作的,包括企业与员工、政府与企业、员工与高管。

后来数字平台企业出来了,最开始我们以为数字平台就是企业,只是比较大技术先进的企业。但是随着平台的生长,随着数字技术的演化,随着数据变“大”,变成生产要素,平台掌握了生产要素,我们发现很多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平台企业不从事生产,它做的事是撮合交易,而这本身是“市场”做的事。数字平台利用技术力量,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极大提高了效率,放大规模优势,在这个过程中技术又产生了一种新的要素——数据,这种数据和以往的数据不同,它即是大数据又是活数据,它的“活”体现在由平台和用户一块创造出来,然后在创造的过程中往下沉淀,继而产生新数据,成为一种越用越多的生产要素。拥有这个要素的平台产生了“网络效应”,即边际效益递增、边际成本反而会递减。这个要素还有一个特点——不排他,用完了还有,像个聚宝盆。所以,数字平台的边界就越来越大,当它从量变达到质变的时候,平台就变成了市场。

所以,“平台≠企业”,平台即市场。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实际上在美国的好多判例中就用过“platform is a bilateral market”,诺奖得主让·梯若尔也这么讲过,在很多前沿的文献里也都认可了这个观点。

平台即市场,是这个时代最显而易见的经济现象。这个现象不但改变了生产关系、也改变了社会权力结构—— 但是这个现象没有得到足够的认真对待,更没有被社会规则和法律所考虑。于是,产生了很多摩擦。

我们都知道市场的作用是实现资源配置,现在平台企业干起了市场资源配置管理的事情。刚开始平台企业的体量很小,它的资源配置无非只在线上很小的数字世界里产生作用,只是处理一点信息而已;但是2012、2013年以后,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技术的时代,线上数字世界大爆发,和线下世界日渐交互。线上权力逐渐侵入线下。

大平台掌握着数字世界的资源配置能力,当线下实体经济和线上虚拟经济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公共权力的领域也变得模糊。

什么是公共权力?我问你,有什么机构能一夜之间让5万个商铺消失的干干净净,而且没有机会申诉呢?我想不出有什么现代国家,即使是强政府的国家,能完成这样的任务。谁能?亚马逊能,而且是一夜之间,毫无声息,不费吹灰之力。

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你可以回想一下政府做的是哪些事?输出秩序,配置资源

数字平台呢?在数字世界输出秩序,配置资源。

所以当线上和线下这两个世界交互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数字世界的公共权力开始侵入到物理世界的公共权力。

对,数字平台面临的真正问题是权力问题,而且是两重权力问题。第一是刚才说的数字公共权力涉入物理公共权力;第二则是数字资产的产权问题。也是刚才说过的,大数据是一种生产要素,也就是数字资产,到现在为止数据依然是归平台所有,因为数字平台创造了资产本身——就像沙特阿拉伯就坐拥油田一样,似乎应该理所应当拥有这块资产。但是数据产权的复杂之处在于,它不完全属于平台,这些数据是用户产生的,而且还牵涉到个人的隐私,所以用户不服;政府也不满意,数据诞生于公共空间,属于公共资源,我也有份。所以数字产权就变成一个极复杂的问题。

所以,数字平台反垄断,其核心是这两重权力的问题。现在全球数字平台经济,面临的也都是这样两个本质问题。从行业的角度来说,这也是数字经济发展到成熟阶段碰到的新问题。平台反垄断,本质上是一场成年人之间的权力游戏

这也是新常识。这个新常识,某种意义上,也是熟经济的产物。

 

No.5

熟经济新常识背景下资产价格会变化吗?

说到这里,很多同学可能更关心,既然是“熟经济,新常识”,我们的资产价格在这个大背景下到底怎么变化?

当然会有影响。人啊,都一样,谁肯服老呢?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谁愿意认“熟”呢?有点小毛病,最好能吃点回春丸。

这些年全球经济最大的回春丸是什么?货币放水。而且这个“药”还挺灵光,2001年、2008年的时候都吃过一次。2008年美国经济恢复的很快。有一个数据,2001年-2010年和2011年-2020年分两个阶段看各经济体的GDP体量,最大的特征就是头部效应集中,中美两国的经济增量在全球的比重越来越大,其他国家则没有起色,当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美国2008年吃的那颗大力回春丸。

说回中国市场,今年出现很多奇怪的现象。比如说一碗面可以估值一个亿,这不是笑话,是我今年在书里写的一个真实案例。有一个投资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一家面店,看了看实在也不觉得有多满意,但转而一想以后肯定会发展成连锁,特别有“钱”途,马上硬着头皮说我给你投两个亿吧,创始人则说不好意思,昨天我已经拿到八个亿(的投资)。我们在场创投圈的人,应该深有体感。还有投资生物医药的人,今年创新药市场招分析员给100万美金的年薪—— 原来实验室埋头的老生物博士,都真是赶上好时代了,这些行业的估值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是长沙人,今年我老家是创投的重镇—— 各种中式点心动辄就几十亿的估值,一碗面一块饼一个小目标,已经不是笑话了。

为什么会估出这么高的价值?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么高估值的项目,到二级市场上能挣钱吗?这些高估值的行业其实今年在二级市场表现特别差,味千拉面、元祖点心,海底捞这些相关赛道都是大跌,但问题是,一级市场的项目仍然能顶风而上,为什么?

也是熟经济。人到中年,口袋里钱多了,精力创新力却没那么足了。就像经济一样,存量财富多了,新项目没那么多了,就会出现更多钱追逐更少的优质项目。这种现象发展下去还会产生“估值前置”——即早期估值越来越贵的现象。

再说今年的另一个现象,比特币狂潮,结果比特币涨完以后还有狗狗币,狗狗币涨完以后还有屎币,各样稀奇古怪的币。本质上还是跟熟经济,回春丸有关。药多了,通胀也起来了。通胀起来,意味着现行货币体系的信用受到挑战,有了裂缝。

新时代,新世代,和技术革命的新信仰的叠加之下,新的货币就开始往前冲了,有点像攻擂者和守擂者之争——他们和他们,无非是 真的,假的,套利的和想要获得新世界的数字革命信徒们的一场狂欢和革命。是啊,旧世界有点老了,但老了就会死吗?即使要死,是什么时候?我们看的到吗?这是需要回答的问题。

说透了,这个新时代,就连资产估值的模型已经产生了新变化,估值失去了锚,变得“以梦为马”,所以,这是第三个关键词——梦资产

“熟经济+回春丸=梦资产”

说到这里,你会发现,这样一个大逻辑下,回头想,2021也没那么特殊。我们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也不过是从2012年到2019年这个轻熟阶段迈上中熟的序章。

我们迈向中熟的时候,世界对我们的要求不一样了,我们内在的增长动力也就不一样了。所以熟经济意味着经济增速的变化,意味着财富分配的变化,意味着社会观念的变化,还意味着政策走向的变化。

这里我想提醒一句,很多人认为社会观念问题跟自己无关?真的无关吗?社会观念的变化,政策走向的变化,往往是商业模式变化最根本的动力。回想今年“H&M新疆棉事件”、“鸿星尔克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上述的变化,真正会决定商业模式的变化。

所以我要再一次强调的是,“民族的、民生的”才是这个时代的大背景,是主旋律,是大势。有时候人类有一种高估自己能力的倾向,过去几十年,我们走在一个上行的坡道,我们很容易把这个上行的光芒,把国家的光芒映射成个人的光芒。个人有没有光芒?有,资产定价里面什么叫超额收益率,要扣除市场的、行业的β,才是个体资产的α,同样的,不要把时代的、国家的β算作个人的α。

看清时代大势、认清时代主旋律,大概是每个人都要做的功课。  

既然熟经济对我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能不能破?怎么破?这时候我想到了自己,我在想当我们从轻熟走到中熟,走到40岁阶段的时候,我们也会碰到选择问题——

一种选择是反正人到中年,人生也就这样了。喝酒,聚会,聊天,骂骂老公,调笑一下小妹,跟闺女儿子说,以后就靠你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大腹便便得过且过。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绝不放弃,咬着牙,健身,不断再出发,让经验和智慧取代原始的体力成为下个阶段的动力。

熟即壮年。当人在壮年的时候面临这种选择,是喝酒放弃,还是默默咬牙不断向上?每个个体,企业,行业,和国家,都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我也走到熟龄了,但是我还没有放弃。在过去的几年,我陪伴着你们一起,熟了,但没有熟透。反而觉得获得了重新生长,重新向上的生命力。还有罗老师,你们去看看他十年前的照片,再看看今天他站在舞台上灯光下的身影,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中年抗油腻的典型啊。 

我其实还想点一个人名,那是一个从年龄上来说真的已经挺“熟”的同学,生于1962年,今年59岁,你们知道我在说谁了吗?俞敏洪。将近60岁的人,也算8分熟吧,这个阶段还碰到一刀劈来,被劈成几半,向贫困地区捐献了8万套课桌椅,然后出现在直播间助农直播——

他身上只看得到成熟,看不到腐朽。不但不腐朽,反而有少年气。

所以熟也可以有少年气而少年气是什么呢?就是不抱怨,也不放弃,这就是我想对在座的人、对我们这个时代所说的,最刻骨铭心的一句话。

 

No.6

怎么破?

那我们能有选择的方向吗?

在今年七一的讲话和最近的六中全会里,已经给出了很明确的方向。 

首先选城,中国经济从北向南重心南移,这是一个既定的方向,不是说放弃北方,而是因为长三角、珠三角有非常好的制造业基础,可以产业升级的重任,而这两个地方又形成了很好的城市群,能够完成大都市群的人口集聚,来支撑服务业这样的未来经济增长点,所以经济往南移的时候,选城也要“向南而生”。另外一个是挑行业——挑新行业,这里要多说两句,什么是新行业?有很多人说是AI、大数据行业,专精特新当然很好。但有人说这类行业跟自己没啥关系,自己就是做夕阳行业的,可是真的有夕阳行业吗?我认识一个企业,做橡胶轮胎出身,过程中发现了一种纳米结构的橡胶材料, 做纳米材料,在做纳米材料的过程中转行做了治疗癌症时需要的伽马刀,已经成功转向了医疗行业。还有一个例子,我的姐姐上周去了波司登,回来带给我一件波司登的羽绒服,深圳太热我没有穿来,其实特别想穿来一下。要知道,显胖真是女性大敌,羽绒服在这个意义上从来不讨好,但波司登这个款型完全把鸭绒铺的平平整整,而且外面看不出踩线—— 做服装的可能才知道这是个很难的事情。而且这个衣服完全是风衣,由前Burberry的设计师设计,全球首创,叫羽绒风衣,得了国际大奖。当然也不便宜,一件5000多块钱,但是对于这种要风度又要温度的熟男熟女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 服装行业是新行业吗?但这件风衣我觉得绝对算新。世界上哪里有夕阳行业,只有夕阳企业。什么叫新?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掰着身体去凹一个新的造型,不是寻找奇技淫巧的创新点,真正的技术创新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踏踏实实顺着生长轨迹去找真正的适宜的创新点,这就是行业向新。 还有一个定向的问题,选定方向,这个非常重要,我把它称为向阳,向阳和向南是一个意思,几个企业家跟我聊他们未来的生意模式,我说我不是生意人,不懂这么具体的东西,但是我跟你说一些特别俗,特别老土,听上去特别小粉红的话,我说你的生意模式是为人民服务的,大体上就能干下去—— 大俗话,也是大真话,这个时代的阳就是”民族的,民生的“。 我知道直播间里有很多搞数字经济,做平台的。数字平台没有问题,这个模式一定是下一个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组织模式。如果说企业是上世纪工业时代最重要的组织模式,形成了我们的劳资关系,形成了整个社会架构,那么平台就是下一个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组织模式,它会影响到下个时代的劳资关系,影响下个时代的财富分配,影响下个时代的经济增速。 但要记住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组织结构,是一个社会组织结构,而一个社会组织结构意味着更大的权利与责任,在这个过程中间一定不要忘记初心,有的企业家可能会很委屈,要想那么多,但这就是新时代,新时代就要向阳而生。 所以,这也是我今天想讲的破解之道:选城 - 向南
挑行 - 向新定向 - 向阳 那天罗老师问我这场演讲你想把它定义为什么,我想那就叫“向南而生”吧——向南意味着经济重心,向南也是向阳。向南不仅意味着中国经济的“向南而生”,意味着平台经济和所有商业模式的“向阳、向新而生”,更意味着一种方向和力量。 去年的时候我说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都进入了大峡谷阶段,中国在地理分界上有一条峡谷——晋陕大峡谷,这条峡谷不像三峡那么险峻,也没有险滩,但它非常的蜿蜒漫长,水非常浑浊,在上面奔流会非常的艰苦,所以“向南而生”更意味着中国熟经济要迎来的时代,向着希望去艰难地奔涌,但我们一定会到达彼岸。 有天我读到茨威格的《昨日世界》里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浑身一机灵,原句是: “让我们泰然若素,与自己的时代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这个词多么恰当,既然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免,那就让我们泰然若素的迎接这个时代吧。我将今年的这份财富报告献给你们,也希望今年,和未来的每年,能陪着你,你们,向新、向阳、向南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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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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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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