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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个相熟朋友群里一直讨论一个话题:

从过去两个月情况来看,2024年和2023年相比,是更难了,还是出现了好转迹象?

两边都有很强的逻辑,也都有相应的数据支持。

那你呢?我说,我感受很复杂,说不太清楚。所以讲两个故事吧。

第一个是一个美容师的故事。

伊是湖北人,瘦瘦小小的,应该不到40岁,收拾得很精致。伊手法很好,谈吐也很文雅,很有职业自豪感,说自己老客人多,客单价高,所以收入也算丰厚,比丈夫挣得多不少。家里靠着她,这十来年在湖北老家,以及丈夫打过工的大同和芜湖都各购置了一套小房子。

一个拥有三套小房子,一个孩子,一个丈夫,和一份稳定现金流的农村女性——靠一份手艺活得很中产,也很有尊严。偶尔我们聊天,她说,对这些年的生活是满意而感恩的。我喜欢看她的表情,温和而笃定,是一个普通人靠努力就能对生活有掌控力的那种笃定。让人感觉很踏实。

大概从上个月开始,她变得有点焦虑。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平台现金流困难,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拿到工资,大概是4、5万元,也不知道接下去会何去何从。更重要的是,因为手里现金流少了,房贷压力立马就大了起来。

其实从年初开始,她就琢磨着要把大同房子卖掉,但一直舍不得。为什么?因为买的时候70多万,加上这些年房贷还了10多万,已经花了80多万,但市价只有53万左右。想等等,结果等了几个月,房价到了50万。所以现在可能面临这样一个选择:不管价格多少,无论如何要出手一套房子,拿到一笔现金先缓冲家庭现金流压力,同时也减轻每个月的月供。

她说这些的时候,情绪仍然是稳定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毕竟,我们这几代,大多是从一穷二白的环境中过来。现在的情况,即使再差,比她和丈夫开始打工的时候,也是判若云泥。如果用文绉绉的话说,一个是发展问题,一个是生存问题,两者带来的压迫感是不一样的。

但是,她脸上那个万年和煦的笑容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锁的眉头。在给我做脸的最后,她没忍住问我,“老师,即使这家不行了,也会有其他人收购我们的,我们都能干活的,对不对?”。我顿了一下,回答说,“嗯,靠手艺吃饭,总是没问题的。”

第二个是一个老北京专车司机的故事。

上周我从上海出差回北京。考虑到深夜12点多钟到,实在有点疲倦,特地约了个能在站口接机的豪华车。好巧不巧,司机看到我,很高兴的说,“哎呀,真有缘,上次您出差,也是我接的机。”我定睛一看,依稀还有点印象,也忍不住笑了,这概率,也是没谁了。

因为这个小巧合,我们两都比较愉快,路上随意聊了起来。

师傅是北京人,是一家小建筑材料公司的小老板。前几年开始不好做了,家里孩子上大学,花钱地方多,就寻思着开个专车补贴一下家用。“没想到,还幸好干了这,否则这两年不知道咋过。”我问怎么回事,师傅敲敲方向盘,说2017-2018年之后主要就是做政府项目了,政府项目回款慢一点,但也能混下去。但两年不行了,不是拖款,是压根儿回不了款了。尤其从去年开始,再关系硬,再能喝的,也就能拿回个20%、30%。师傅摇摇头,说今年跟两个合伙人合计了一下,下半年把手里的事情结了,就清盘算了。说到这里,师傅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到北四环的时候,师傅兴致又高了些,指了一幢边上的大楼,告诉我那是他曾经做过项目的地方。“嗨,大家都一样,谁不难呢?是吧?”他转头看看我,“您一女的也不容易,这大半夜的还出差。”我笑着应是。

大概是心有戚戚焉的缘故,师傅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这三四年自己做专车的体感:一是工作时间拉长了,之前8、9个小时能完成的金额,现在得靠拉长战线,拉个14、15小时的活才能完成,二是车多了,进入门槛相对低,很多人当个过渡就这么进来了,所以很卷,三是很多之前特别好的区域不行了。比如几个大厂附近,之前10点到半夜都是高峰期,堵车。因为是人家下班时间,现在9点多就没啥活了。尤其是豪华车和专车,现在即使晚下班,也报销不了。再比如原来展会多的酒店,现在也经常门可罗雀……

末了,他再次总结说,“都难。”

下车的时候,师傅下来帮我开尾箱取行李,我说,祝您一切顺利。师傅呵呵笑了,摆摆手回到驾驶座,突然伸出头来,叮嘱我一句,“您要是愿意,记得给我点个好评,有积分的。”声音洪亮,全无阴霾。我看了一下表,凌晨1点零5分。

故事讲完了。

朋友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这就是我复杂体感的来源吧——

美容师,专车司机,其实也和无数中国中小企业主,无数公司高管中管,无数投资人创业者一样,卷在这个巨大的时代旋流中。当螺旋开始旋转的时候,没有人能挣脱这种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谁和谁,都是被生活困住的人。

但奇特的地方在于,“被困住”却并不意味着“被打败”。在从田野到车间的调研中,我感受到一种社会情绪上的“稳”。心态稳,是一种预期调整到了“下行是常态”这个档位上的稳态。

这个稳态对我来说很费解。一方面,它不是“丧”或者“躺平”,而是接受现实,甚至在现实约束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依然会做出可持续的努力,企业出海,做全球品牌,创始人做IP,大厂高管搞直播,美容师卖房,专车司机清盘转行,看似迥异,本质上都是一样,都是“约束条件下寻找更优解”的动作。所以,我在一路上,也经常看到星星点点的光,来自那些可能有效的解。

但另一方面,它确实是一个通缩状态下的均衡点。在这点上,张斌和我姐有两句话说的很到位。第一句话是“通缩和通胀一样,都有很强的自我发酵逻辑,要有超预期外力才能打破扭转”,第二句话是“(做)企业是个连续过程,没有转向就会有惯性和自我强化,然后导致抗风险能力下降”——换句话说,这种均衡,是低欲望的,或者说是“需求不足”上的稳态。你很难想象,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主人公,会不随着预期的改变调整自己所有的支出决定,而经济,是一个循环体,任何一环都会引起另外一环的变化。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和2023年相比,2024是更难了,还是出现了好转迹象。

如果一定要说,我可能会觉得,社会心态上确实是出现了好转迹象,稳了,也不内耗了,但经济基本面还面临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毕竟,胀和缩,都是有惯性的。没有超预期的外力,很难改变预期。而这会带来什么新的格局呢?我也苦苦在寻找答案。

无意中翻到2016年写过的一篇文章《那座工厂那座城》。当年我在这个故事的开篇写道: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千万个在下行行业中笑着、哭着却仍然奋斗着的人们。要永远感谢中国的百姓,他们的乐观和坚韧举世无匹。

是啊,要永远感谢中国的百姓。他们一次次被生活困住,但从来没有被生活打败过。他们的乐观和坚韧举世无匹。

致谢:这篇文章写完几天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标题。今天看到翔哥公号文《被生活困住的人》(公号“叫我以实玛利”),心中一凛。跟翔哥报备后盗用于此,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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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783篇文章 1天前更新

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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