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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不想再“计划”

今年2月18号,有个中年经济学家群里聊到泰勒·斯威夫特(昵称“霉霉”),随口辩护了几句,说到泰勒她的“时代之旅(Era Tour)”已经创造了历史:14座格莱美奖,创收最多的演唱会,全球第一个纯以唱片和演唱会收入破10亿美元身价的歌手,以一己之力拉动百亿旅游收入,创造“泰勒·斯威夫特经济学”的优质全球偶像......

按我的说法,这个肤白貌美长腿才华横溢个性张扬的女生,是一个新资本主义时代——继工业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之后的“个人IP资本主义”——起点的象征(详细讨论见《钱从哪里来5:微利时代》第一章第1节“霉霉经济学”)。

技术的进步和社会共识构建方式的变化,让“个人能力(影响力)”资本化的速度和力量都和以往大相径庭——从这个意义上,霉霉的世界巡演算得上真正的“时代之旅”。所以即使不是真霉粉,比如我这样在她走红之时已经早过追星年龄的人,也值得去现场体验一下这个“时代”。

话音未落,有朋友发个链接过来——泰勒3月2日-3月9日新加坡时代之旅演唱会。我呆了几秒,突然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可笑。记得我在2019年曾计划过一场从瑞士雪山游荡到法国普罗旺斯的欧洲之旅。结果,和“计划”一别两宽,一晃就五年。

人生还有多少时间一次次计划呢?我想起自己写下的句子——YOLO ,你活且仅活一次。

人总该知行合一吧?一瞬间决定要去新加坡看演唱会。但是,官网的票半年前已售罄,怎么办?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动了念头,一定想得到办法。果然,几个小时后,上海一个万事通的小兄弟找到渠道,定到了3月3号的内场票,而且溢价并没有想象中高。嗯,市场是个好东西,我喜欢。再一想,既然价格合适,干脆团队小伙伴也一起去体验属于他们的时代之旅。一言既出,年轻小朋友欢天喜地,开始各种网上攻略。年轻真好,我也忍不住被他们感染得多了期待。

就这样,2024年2月18号,从动念到定下行程,前后十个小时。朋友说自己14岁闺女是霉粉,他们全家“陪太女读书”也去现场,还发给我一个他闺女制作的电子版“泰勒时代之旅演唱会”歌词大全,非常精致——事后看,这真是中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雪中送炭。3号晚上,在嗨到爆的现场,大部分歌哼唱不出的我,左手拿着手机翻歌词,右手拼命挥舞,才算是加入那波浪般狂涌起伏的节奏和灯光海洋。

顺便给中年人普及一个小知识:泰勒·斯威夫特在中国有个小昵称,霉霉。原因是她出道之初几次冲击Billboard榜单(欧美流行乐坛最权威的单曲榜),每次都有其他现象级歌手出现而屈居老二。所以粉丝们给了个爱恨交织的绰号,“霉霉”。

02 你好呀,新加坡

说来有点不可思议,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新加坡。之前因为觉得地方小,不需要特地飞,出差经过停个一天即可。结果这些年下来,楞是没出过这个差。

还是那句话,人生呐,什么计划都白搭。所以,When your mind cannot tell, follow your heart。当世界不再理性和确定,就让心来决定下一段旅程,也好。

作为长期差旅人士,对航司和酒店服务是比较敏感的。2022年以来能隐约感受到,国内酒店和航运的服务水平没有在进步:飞机设施陈旧,航班取消多,酒店服务人员则培训不足。这次正好定了以服务好著称的新航,出于经济学家的职业习惯,上飞机就开始观察琢磨—— 

乘务员态度和国内航司差异不大,都挺好。但细节上还是有差异的:

新航这个航班用的是空客老机型,但维护保养很好,显得很新。尤其是洗手间——和绝大部分国内航班相比,妥妥是“厕所”和“盥洗室”的差异。飞机餐区别也大,不知道是不是饿了的缘故,居然还觉得有点“好吃”。

想到服务,就想起了张斌那本《从制造到服务》——即使是标准化和工业化的“服务业”,也是对“人”依赖很高的行业。越往后走,越往高卷,所以“人力资本”厚薄高低的差异,就越会显著。

不过,我提醒自己,小人物不要操大时代的心,索性蒙头睡觉。一觉醒来已经到新加坡樟宜机场。和传闻中一样,极大,但有序,标识清晰。入境也比预想的简单很多,即使之前没填入境表格,扫个码或登录一下政府网站,两三分钟填个信息,递交后截图,就直接从“eligible”通道岀来。因为霉霉演唱会的缘故,其实旅客人数相当多,据说入境航班就增加了186%,但我几乎没排队,顺利出关上车,开始了60个小时的新加坡特种兵行程—— 

两天多时间,除了看霉霉演唱会之外,把美术馆、博物馆、牛车水(唐人街)、鱼尾狮公园、圣陶沙、花穹(flower dome) 和云雾森林(cloud forest)都逛了一遍,顺便还吃了当地人推荐的“最好吃的”肉骨茶,连续三次打卡“性价比最高”的榴莲甜点店,同时还百忙中抽出时间金沙赌场游荡了一个晚上,批判性观摩了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方式......

最深的感受:不知道是不是李光耀父子的缘故,这里可能是全球儒家治理之道贯彻最深的地方——“中庸之道,治衡之术”在新加坡政治、经济、文化上面都有极深烙印。即使在街头巷尾的日常生活中也能找到痕迹。

比如说官方语言。

要是观察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语言隔绝形成的歧视和信息不对称,是天然的,最广泛,也是最难克服的。但拥有76%华裔,15%马来裔和7%印度裔的新加坡却跃过了这个屏障。短短两天的走马观花中,我隐约觉得,1958年李光耀立国之初,选择英语为官方语言——几代之后,这件事的影响可能比想象的还要深远。

首先是全民得以无障碍快速融入西方现代文明,为自已“全球化”打下坚实基础外;此外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融了多元民族之间的张力——这次我身处“新式英语”环境中,就能感受到,当黑发黄肤的华人,深肤色的马来人,包着头巾的印尼人,操着五花八门荒腔走调的同一种“官话”时,那种因语言肤色信仰而产生的天然隔阂会被淡化。

再比如说赌场,也是“制衡”的典型。

新加坡以“社会治理严”著。之前国内流传的故事是随意涂鸦真会被重罚甚至处以“鞭刑”。但有趣的是,这里有合法的博彩业和红灯区。尤其赌场,政府给了两块牌照,一块金沙,一块浪淘沙,这两大赌场这些年声名鹊起直逼澳门。

我选了城中心的金沙赌场前去学习——外面看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购物商城,里面国际一线品牌林立。二楼一侧是高端餐饮,另一侧是VIP室。我吃饱了在门口观摩“入场须知”,被彬彬有礼的告知,这里只接受会员。普通大厅在楼下。忍不住笑出声——赌场也是有底线的,贫穷使我安全。

果断下楼。巨大的场子里,老虎机、百家乐、21点..... 乱花迷眼。入场需要验明正身。是外国人么?是的话,护照/入境证明,缺一不可。

我好奇问,外国人与本国人有区别吗?

被正告:当然有!

外国朋友们,赌场欢迎你。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等你爱上这里。

至于本国居民,sorry,入场需缴纳150新币(合800人民币左右)的费用。

政府态度很泾渭分明:从产业上,博彩业是高创收产业,政策上是支持的和强管理的。但从国民教育层面,这是具有“负外部性”的活动,是不被鼓励的。但不鼓励是用市场方式进行的——让你付高费用作为“对价”。

但这算不算没有自由呢?比如说一个新加坡居民就是好这口,但150元一次也太贵了,咋整?也是有合法路径的,赌场有年卡,大概几千块,一个热爱赌博的同学就可以“赎买”到赌博的自由。

除此之外,赌场筹码的下限也远高于澳门。金沙一楼最多的就是华人最爱的百家乐。但这里百家乐的最低筹码是200新币(1000多人民币),澳门最著名的威尼斯人娱乐场百家乐筹码下限才500元。换句话说,在金沙你只要下注,最少就是200新元的输赢,几分钟上万输赢正常不过,妥妥赢钱一时爽,输钱火葬场。

但高下限也有好处:穷人和强损失厌恶的人都给拦住了。所谓损失厌恶就是,某收入带来的快乐远不能抵消同等金额损失带来的痛苦。你可以想象,当这个最低损失金额定得很高的时候,会自动形成筛选机制——像我这种风险厌恶+损失厌恶的金牛,赌一次“大小”就可能赔上1000块的痛苦,绝对远比莫名奇妙赢1000块获得的快乐多得多,因此自动就被洗出了“用户”行列。行家还告诉我,这样高的下限也使得职业赌徒赚钱更难(这里我也没有太搞清楚为啥,下次学懂了再聊)。如果这是有意识的设计,那确实是更凸显了新加坡赌场的“强旅游产业性” 。

不得不说,当面临市场和监管,支持与反对的悖论时,新加坡这些宏观的,微观的机制设计,都挺有意思。有经济学思维,也挺充满儒家制衡,中庸的哲学。

还有很多经济和社会政策,感觉也都多少刻着这种基因——比如说80%的新加坡人都能享受政府公屋,从40平米到210平米不等,大约从14万到50万新元(75-260万人民币)。按照新加坡6.7万美元的人均年收入,房价确实便宜。但如果你未婚,得到35岁才有资格申请最小面积的公屋,而居民一旦登记结婚就具备了购买组屋的资格——相当于奖励婚育行为,惩罚不婚不育。从现代价值观来说,干涉婚育确实有点不合理,但想想东亚地区1.2的超低生育率,好像又颇能理解这个政策的良苦用心。

不过,这种治理方式,可能也只有在这样相对同质化的小社会(几百万人口)中才能取得成效。所谓大国,是数百个不同小社会的混合体,其复杂程度,不是几百的相加,而是会形成巨型的网络结构,产生无数突变的可能。

哪条路径会通向罗马呢?深夜从赌场出来,经过鱼尾狮公园——鱼尾狮是个虚构的动物,狮子指新加坡“狮城”的,鱼尾则象征着海岛居民,漂洋过海的历程。第一次看见这个造型,多少有点奇怪。此刻抬头,再看那尊白色雕像,仍在静静的吐纳喷涌着水柱。在鳞次栉比的灯光映衬下,那个造型竟没了初见时的突兀。也许,这才是自然的逻辑吧——

在开放体系中,演进,并无常态。

03 霉霉:时代在耳边呼啸

终于到了压轴硬菜。

晚上7点的演唱会,小朋友们4点多就去国家体育场参加各种预热活动去了。中年阿姨则先回酒店歇歇。一睁眼已经6:10分,赶紧叫车飞奔。结果..... 居然没堵车,几万人的入场也井然有序,顺利在6:30分热身表演前落座。 

巨大的场馆,四面环绕的看台密密麻麻,每人手腕上都带着一个亮灯的手环,远远看去,像一条巨大的流动的星河。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年轻面孔,肤色深浅不一,女孩们很多穿着霉霉演唱会同款的性感小裙,手腕上带着数十个彩色的“霉霉友谊环” ——据说这是忠粉标配,而我第一反应是类似“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式的暗号。

后来好多朋友都问我,这场老黄瓜刷绿漆之旅的感受到底如何。很复杂,很难一言以蔽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感受——

坦白说,这氛围是陌生的,可能因为这几年的疫情,也可能是因为我也早过了这样张扬热切到鼻尖绒毛上冒着细密汗珠的年龄,TS的音乐也没在我的青春里盘根错节生长过,我缺乏那种歌声响起岁月就在体内流逝的共生感。

但仍然兴奋,激动,被那种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不分语言的人群、声浪和氛围触动,也被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年轻荷尔蒙包围,会短暂忘记和日常生活相关的一切。

身边突然骚动起来,全场灯光,尖叫,哨声此起彼伏,屏幕上开始倒计时:

5,4,3,2,1—— 

霉霉那首最脍炙人口的《CRUEL SUMMER》前奏响起,场上气氛已经快到沸点——

"Fever dream high in the quiet of the night (寂静黑夜里炙热的梦),

You know i caught it (我沉迷其中),

Oh yeah you're right i want it.....(你说的没错我内心充满渴望)"

音乐、灯光、舞台,每个点都卡在情绪上。不由自主的离开椅子,卷入到这颇有点炙热疯狂的梦中——从这里开始,整整三个半小时,我几乎再没有回到椅子上。绝对超一流的画面、制作、华服,加上霉霉与生俱来的魅力和敬业(3个半小时40首歌,毫不懈怠),确确实实美得像一场梦。

霉霉绝不是中国式的白幼瘦美女,180cm的个子,金发碧眼,高大健美,很像希腊神话中的女战士,布灵布灵的服装在她身上毫无媚态,反而像阳光下的铠甲。她扭臀摆胯,每一步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充满性感的张力,但又没有任何挑逗性暗示的意味。

我一瞬间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父母支持家里娃粉霉霉了——高大健美,青春张扬,才华横溢,还不纹身不吸毒,爱读书,谈这么多男朋友也是干干脆脆,没有任何撕逼摆烂事件——妥妥是“正常审美+主流价值观”的优质偶像啊。

终于到了我最熟悉的《LOVE STORY》,霉霉穿着金色流苏裙,抱着吉他,开始唱到“And I said Romeo take me somewhere we can be alone, I will be waiting all there's left to do is run......” 。她顿了顿,明显放慢节奏,似乎在期待什么。我身后人群传来喧哗声,转头一看,果然经典桥段——男孩跪下求婚,女孩喜极而泣。

那一瞬间,我似乎有点明白,霉霉意味着什么——共识,关于这个时代的共识。

就像60年代的披头士,90年代迈克尔杰克逊一样,“流行音乐巨星”是最富含时代隐喻的共识和表达。

披头士的批判、颓废和叛逆,是整个60年代的写照——20多年资本主义黄金期走到末尾,战后新生代面对停滞和开始破碎的秩序所感受到的困惑和挣扎。

杰克逊代表的则是美国队长式的全球化价值观——反种族歧视,保护妇女、儿童、反战,以及在互联网时代日渐凸显的个人英雄主义。

霉霉代表的,可能是个人色彩更重,女性主义凸显的时期,是商业模式上转向个人IP+数字化基础设施的时期,甚至我隐隐觉得,她也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保守主义回归——出身中产(精英)家庭,背景单纯,个性张扬但并不乖张。

我没有结论,但是能深切感受到,这确确实实是“时代之旅”——横跨5大洲,19个国家,历时1年零9个月,也许将达到千万的现场观众,触及和影响着数亿全球不同肤色语言年龄的人群——对于十多岁二十来岁的青少年来说,这就是共同的成长记忆,是共同的价值观。而这种共识的凝聚和价值观的塑造,其实从来都在这样“毫无意识”的场景之中。

一时间想的入神,呆站在欢呼的人海中,不知道身在了何处。

然后耳边响起了《Karma》跳脱的节奏,

"And I keep my side of the street clean,

You wouldn't know what I mean......"

随着“砰砰”几声,彩色的碎屑从天而降,抬头,碎片正好沾到已经湿漉漉的发梢上,没有来由的,突然眼泪就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模糊了视线。那一刻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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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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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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