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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沸沸扬扬了几个月的河南村镇银行事件开始“打句号”。

 

8月29日,河南许昌市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新财富集团吕奕非法控制禹州新民生等4家村镇银行(禹州新民生、上蔡惠民、柘城黄淮、开封新东方),涉嫌系列严重犯罪。

同时河南银保监局、地方金融监管局发布公告,从8月30号开始,对4家涉事村镇银行的账外业务客户(单人单家机构)合并金额50万(含50万)以下的继续垫付。未垫付部分权益保留,根据涉案资产追偿情况依法依规予以处理。

 

(通告里不起眼的“账外业务”其实是关键词。这意味着什么?

 

对储户而言,自己是在这几家村镇银行办理存款,一切都很正规,很正常。

 

但实际上,这些钱没有进入这些村镇银行的资产负债表,没有上报给央行,没有进入央行的存贷款监管体系,而是被大股东挪用,在银行账外运转。)

 

我以为事情已经告以段落了,但前几天出门打车,跟司机聊天。

 

司机是典型北京爷们,操着一口京腔一路吐槽股市、房地产都是坑。

 

我说,实在要安全,就买点国债、存银行吧。

 

司机大哥转过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姑娘,你没听说过河南村镇银行的事情吗?

 

我这才意识到,这次河南村镇银行事件的真正影响可能还没有显现出来——

 

普通百姓对国有银行体系的“信任度”被损伤,这个疤痕不是短期内会消失的。

 

在修复疤痕之前,可能我们需要追问,这个疤痕到底从何而来?未来能避免类似的伤口吗?

 

01

反“金融抑制”是村镇银行成立的初心

 

和之前很多金融暴雷事件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村镇银行不是“民间金融”,而是金融正规军。

 

是“经银保监会批准,受银保监会监管,在农村地区设立的,主要为当地农民、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提供金融服务的银行业金融机构”。

 

从整个银行体系而言,村镇银行成立最晚,基础也最薄弱。它的出生和当年的互联网金融,A股熔断机制一样,是个典型的“政策创新产物”。

 

2006年左右,中国政策界和理论界受“金融抑制”理论的影响很深。

 

“金融抑制(Financial Repression)”是美国经济学家麦金农等人在70年代提出来的。他认为,政府的过多干预抑制了金融体系的发展,而落后的金融体系会阻碍经济的发展,导致国家会陷入金融落后-经济落后的恶性循环。

 

这个理论的原教旨主义者们直接将这个结论翻译成:放松金融管制可以促进金融发展,进一步刺激经济发展。

 

在中国农村地区,广大农户和个体经营户难以获得正规大银行部门的金融支持。

 

而农村脱贫发展一直是国家政策最关注的重要问题。

 

2005年10月,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千方百计增加农民收入。在用“金融创新”支持农村建设的政策思路下,2006年,我国开始设立村镇银行,扶持农村地区农户和小微商户。

 

尤其是,2009年7月,银监会发文,计划3年内在全国设立1027家村镇银行。村镇银行开始遍地开花,上到四大行,下到城商行、农商行都牵头成立了一批村镇银行。

 

当时很多村镇银行是在政策驱动下匆忙上马的,内在的金融逻辑并没有考虑清楚——

 

如何监管“天高皇帝远”、机制不健全的村镇银行?面对小微金融的痼疾——利润低、风险高、信息不对称,村镇银行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这都还是大大的问号。

 

大家都知道,“银行”这块金字牌照值钱,但村镇银行的准入门槛却非常低,所有商业银行都可以发起,而且注册资本要求低:

 

在县、市注册,注册资本不得低于人民币300万元;而在乡、镇设立,资本金只要100万元(相比之下,后来2014年,民营银行试点启动,设立门槛是20亿元注册资本)。社会资本也可以入股,而且没什么硬性的财务指标要求。

 

新财富集团这样的犯罪团伙,正是利用这个套利机会,通过一系列关系人、空壳公司渗透了一批村镇银行,把村镇银行的金字招牌变成了自家的融资口袋。

 

02

底层逻辑不对,初心是会变形的

 

支持农户,放松管制,这些初心都没错。但是用政策干预的方法来实现初心,却往往会让初心变形。

 

2012年,我们团队的惠璇博士曾在自己家乡县城的村镇银行实习过几个月。那正是村镇银行遍地开花的时候,为农户和农村商户提供贷款的业务也做得如火如荼。

 

当时银行一个热门的贷款业务是养貂户贷款。

 

当时貂皮价格处于历史高点,一张貂皮批发价能到300-400元,两尼龙袋子的貂皮,就能换两万块钱,一年养四五百只貂就能赚二十来万。

 

而且,农户申请一笔10万的贷款,年利率在8%以上,每笔贷款银行可以每年坐收8000块利息,堪称农户和银行的双赢。很多农民都兴高采烈带着全家男女老幼,来到办公室签贷款合同。

 

由于农户没什么抵押资产,银行采取“联保”的方式来控制风险,五个贷款农户一组,一户违约,全组“连坐”。

 

但是好景不长,到了2014年,貂皮批发价跌到100块钱一张。前几年贷款扩张的养貂户掉到了坑里,亏损几万到几百万的比比皆是。

 

更麻烦的是,银行开始停贷,减贷。许多貂农手里都还攥着去年貂皮货商给打的白条,资金周转链条一下子断裂。

 

而银行“连坐”策略也失效,因为几乎养貂户都在亏钱,最后都是坏账。

 

如果足够尊重金融规律和经济逻辑,我们就会知道:

 

农业是天然“脆弱”的行业,受气候,自然条件的约束非常大,而且一出问题容易是系统性风险。这意味着,农业的小额信贷本来就是一个高交易成本,高风险的业务。

 

而村镇银行本身就资金实力弱、风控能力差——既要啃最硬的骨头,又要有盈利,这好比让班级里最瘦弱的学生干最苦最累的活,难免左支右绌,大呼“臣妾做不到啊”。

 

2013年之后,中国的发展出现两个特征:

 

1)区域经济的发展更加分化;2)人口和产业持续从小城镇流向大都市——

 

村镇银行的经营更加雪上加霜,规模上不去,难吸储,经营成本高,不良贷款率高,盈利低,亏损逐渐成为常态。

 

仅仅6年后,香饽饽成了烂馍馍。大量村镇银行开始被清盘或者股权转让:

 

2016年,国家开发银行拟出手旗下15家村镇银行,其中8家亏损,总亏损额将近3亿元;

 

2017年,澳洲联邦银行转让15家村镇银行,其中13家处于亏损,总计亏损3123.61万元。

 

我们团队博士曾实习过的银行是建行控股的,也在2018年和其他26家建信村镇银行一起,打包出售给了中国银行。

 

股权能真正转让的还算好,一些经营不佳的村镇银行,利用监管制度设计上的软肋和漏洞,选择了“摆烂”,甚至走上歧途,像新财富集团,通过复杂、隐蔽的持股结构,控制了几家村镇银行,目的就是把村镇银行当做了自己挪移资金的“钱袋子”。

 

一个扶持农户,建设新农村的“金融创新”,就这么成了金融风险事件的雷区。

 

这也再次告诉我们,所有的政策创新,都要基于底层逻辑。初心再美好,逻辑不对就会变成灾难。

 

03

解药还是要回到“底层逻辑”

 

那是不是意味着“村镇银行”只有失败一条路呢?

 

其实并不。如果初心能放在现实的逻辑下面来对症下药,很多政策可能有更好的结局。

 

村镇银行也有成功案例。比如说中国银行控股的中银富登,截止2021年底,共控股124家村镇银行,下设185家支行,是国内机构数量最多的村镇银行集团。

 

中银富登服务的是小微客户和农户。20多万贷款客户的户均贷款约为22.8万元。其中,涉农及小微贷款占全部贷款的90%以上,农户贷款占全部贷款的45%。

 

这样的“小微贷”,中银富登仍然保持了不错的经营绩效:

 

2021年,以983.17亿元的总资产,实现了9.9亿的净利润,ROA(资产回报率)超过1%,比商业银行整体ROA(0.76%)、母公司中国银行(0.9%)的ROA都要高。不良贷款率也只有1.30%,也低于商业银行整体的不良率1.73%。

 

中银富登的经验就是“对症下药”:

 

村镇银行的一大痛点是没法实现规模效应,成本高居不下。

 

中银富登的解药是“投资管理银行”模式:投资设立和收购一批村镇银行,并统一输出治理机制和中后台系统。

 

虽然旗下的村镇银行遍布天涯海角,各自拓展业务,但资金清算、风险管控、产品研发、金融科技这些专业性强、风险较高的模块都可以抱总行的大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总行的专业优势,还可以降低单个村镇银行的运营成本和经营风险。

 

村镇银行的另一大痛点是小微客户信息难采集、信用风险高。


 

中银富登的解药是接地气的数字技术应用。

 

比如,在收集信息方面,中银富登让客户经理手持PAD,登门拜访小微企业和农户,在线上实现信息采集、开户、进件、审批等全流程操作。

 

贷款效率大大提升,而且银行也积累了全流程大数据。在控制风险方面,中银富登跟踪关注市场行情,由计算机算法自动计算、动态调整贷款规模,避免贷款盲目投放造成风险。

 

所以,整体上,对于那些有业务需求的村镇银行来说,由实力雄厚的金融机构,向他们输出治理机制、风控系统和金融科技能力,服务于当地小微企业和农户的实际需求,可能是一条比较可行的解决之道。

 

归根结底,尊重现实,尊重经济逻辑,自下而上的演化,而不是盲从理论,自上而下的设计,可能是未来金融创新中“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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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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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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