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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帅如是说丨一入江湖岁月摧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称陈龙为“龙哥”。说起来这样江湖气的称呼对他不怎么合适才对。他真名里一个“龙”字,配上“哥”难免有青龙白虎的社会人气质。而我们毕竟相识于学术的象牙塔内,理论上应该是大家在博士、教授这些头衔下矜持的、淡淡的点个头,握个手。
 
不过15年底,他离开长江商学院前,我跟他和长江的一群EMBA,DBA学生吃过一顿饭,席间杯觥交错,一群身材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们围着淸瘦的陈龙敬酒,陈龙喝红酒不是摇曳着杯子慢悠悠的品,而是一仰头,疾风骤雨般下去,那酒也觉得像了烧刀子。酒过三巡,“龙教授”成了“龙哥”。
 
这一年,正是龙哥离开象牙塔入职蚂蚁金服出任首席战略官的时侯。一句“龙哥”一语成谶,算正式入了江湖。那时的我还有点懵懂,身体和心吊在象牙塔的窗口,左看看,右晃晃。几年后陈龙说,那时就看到我藏在学术语言背后的“反骨”,果然,一点点的,我也入了江湖。
 
这大概是一直觉得跟龙哥能聊的原因吧。在正统的学术训练体系下生长,被修剪,他都已经成了这园林里一棵苍天的树了(诸如海外终身教授,长江副院长,顶刊发表等身等等),仍然决定要抗拒继续被修剪成“园子里最美盆景”的命运,到野地里去重新生长一遍。
 
从这个意义上,陈龙的选择给过我勇气,人家一棵著名的树都能放弃的园林,我一棵草有什么好恋恋风尘的?所以,后来我也离开未名湖的海洋,想做一只鸟,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
 
后来,在不同的江湖里,我们经常碰见,一笑而过,偶尔喝一杯,只是我酒量甚浅,实非痛饮之良友。
 
江湖兜转,一晃经年。再聊时发现当年的“反骨”其实从不是对学术的反骨。恰恰相反,是深入骨髓的爱重。是因为理想中的“学术”就像年少时容不得一点沙子的爱情一样,要面对真实,要面目淸朗。当年努力挣脱的,绝不是学术研究本身,而是抗拒成为这流水线上的查理(注,卓别林《摩登时代》主人公,工业流水线的受害者)。
 
兜转一圈,龙哥仍用自己的方式回归了学术,罗汉堂、湖畔大学,在阿里的平台上,和包括诺奖得主们在内的全球顶尖学者对话,讨论数据隐私、数字经济,工业时代GDP指标的局限.....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方向,在更宏大的层面去回应这些真实世界中的真实挑战。
 
我在市场里沉浮和选择,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决定做一个为期二十年的“观察、记录,研究中国社会财富变化”的研究项目。2020年,我的选题叫“分化和选择”----我看到疫情下负利率、数字化的加速,看到不平等这座历史的冰山加速驰来,想替跟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思考这冰山滑行中自己的轨迹。
 
哪种选择都有妥协,但是真心话,做学术二十年,终于找到研究的乐趣,毫无保留的乐趣。兜转了一圈,仍然爱着理想中的那个少年/少女,仍然想尽一切办法,要回到他/她的身边。
 
今年9月,我得到APP线上课程“香帅北大金融学课”出了纸质版讲义,100多万字课程重新结构化,删减或者增加信息,浓缩成30多万字的讲义——我花了近两年时间做这件事情,唯一的期望是它是可读的,有信息量的,是中国的、也是有用的。付梓前夕,我找了龙哥央其写书评,隔了一月,他微信稿子给我。我打开一看,开篇即在谈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忍不住莞尔。
 
这本书我15年读过,当时真是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没尚未入门,读完也沒留多深印象,今年因研究课题缘故,再读细读,几番拍案,只觉真学者之前瞻与洞察力,令人心生无限向往。做研究的初心和快乐,应该也在于此。
 
龙哥的书评叫《让金融做自己的朋友》,仍是他一贯文青、学者的叙事风格。其实做为一个金融研究者,我对金融的感受是真有点复杂。这几十年的金融实践实在有点过度花哨,并不一定给社会带来真正福祉。但金融深化这一历史趋势,似乎至今也无减速讯号,我们做为时代的price taker,即使沒法和他朋友,无论如何也得了解它,不让它成为敌人。
 
拉拉杂杂写了大段,为龙哥的书评记,也为这江湖岁月记。一入江湖岁月摧,不胜人间一场醉。
 
但愿少年子弟,江湖不老。
 
 
让金融做自己的朋友
 
文 / 陈龙
 
前几年有一本影响很大的书,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
 
这本大部头著作洋洋洒洒600多页,但核心只有一个:有人主要靠劳动力换取收入,而有人同时掌握劳动力和资本。资本回报率往往超过工资增长率,而且资本不打烊不休息,所以长期来说,有资本和没资本的人,收入差距会越来越大。简单来说,就是你不理财,财也不会理你。如果财一直都不理你,那你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好。
 
我去肯尼亚旅行的时候,发现当地银行体系弱,当地人也不相信和理解银行。他们有钱,就会买很多牛犊,因为牛会繁殖、成长、增值。在古代苏美尔语中,利息一词是“mash”,也代表牛犊;在古希腊语中,利息是“tokos”,也有牛繁殖的意思。古埃及中的利息意思是“生出”,中文中利息的意思是“会生长的利”。所以,财富应该像生命一样繁衍生息,不应被闲置。
 
道理清楚了,但执行起来却非常困难。大部分个人、企业和金融从业者,对金融的本质是认知不足的,并没有清晰的金融观。
 
对个人来说,应该把钱放在银行里面吗?如果不放在银行里面的话,那应该干什么呢?放到股票市场,如果不懂得规律,那难道不是在赌博吗?世界各国股票市场一个反复发生的现象,就是市场在接近最高点的时候,兴高采烈进入市场的钱往往是最多的;市场在接近最低点的时候,黯然退出的钱也是最多的。无数美好的愿望,变成了资本市场的炮灰。
 
企业家对金融的态度,也是滋味万千。前几年股权质押的爆仓,流动性和债券压力下的低价转让,让很多企业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金融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可是不和金融打交道就好吗?全世界绝大部分有前途的企业,都要经历上市。那么,企业家到底应该如何和资本相处?
 
再换个角度,数字技术会对古老的金融带来什么变革?很多人都希望数字技术让金融更普惠,但是从现金贷到P2P的崩盘,没有人再敢提自己做的是互联网金融。
 
据说区块链会带来信任的革命,但是有研究表明,超过80%基于区块链的发币融资是骗局。那么区块链技术要如何应用,才会带来真正的信任?
 
很多时候我们想起金融,第一反应是那是一个有很多钱、追逐钱的行业,还隔段时间带来危机。
 
可是金融与实体经济以及每个人能到底是什么关系,大部分人说不清。金融教育者并没有让状况得到改善。
 
很多渲染金融的贪婪和危机的故事,并没有教会大家如何去拥抱和驾驭金融;不少每日跟踪资本市场起伏的文章,除了让投资者在欣喜、沮丧、嫉妒和不安中五味杂陈,并没有实际的功效,甚至对于投资者短视的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之所以很难对金融有成体系的理解,对金融的本质有清晰的认识,我想,是因为金融是一个和时间、和不定性紧密相关的行业,其中又交织了人性。
 
要把金融的事情讲清楚,需要理解金融的本质,需要懂得金融的产品到底怎么起作用,还要把金融的产品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检验浮沉。
 
但是能把这些因素结合起来,又娓娓道来的书并不多。香帅的这本《金融学讲义》算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就为这个原因,这本书就值得开卷,时不时翻看一下。
 
金融在本质上是一个配置资源的机制。
 
这种配置有两种,一种是在不同品类之间的配置,具体的例子就是货币和支付。
 
因为有了货币和支付,才让大规模交易和市场成为可能,每个人和企业才能够聚焦于自己劳动生产率最高的产品和服务,通过交易达成社会的整体繁荣。
 
所以每一个文明的发展离不开两个东西,一个是语言,一个是货币。
 
而人类最早在美索不达米亚产生的契形文字,其最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记录生活和艺术,而是财富和交易。
 
通过金融可以达成的第二种配置,是跨越时空的资源配置。
 
金融让过去、现在和将来可能形成的资产,都有了一个公允的价值。
 
通过这样的价值交换,金融契约让希望将价值转化到未来的人把资源在约定期限内让渡给现在需要资源的人。如果没有金融,那么只有那些已经积累了财富的人才能创业。
 
跨期交易的丰富程度和复杂程度使得金融不断发展,也使得人类社会许多根本性的、变革性的文明活动变得可能。
 
哥伦布航海并不只是为了探索世界的边界。
 
在航海之前,他需要说服并且获得西班牙王室的资金支持,他和西班牙皇室签订了复杂的金融契约,除了做新世界的总督,他还享有10%的从远洋贸易中获得未来收益,以及以后在航海机会中产生的新商业公司的1/8的股权。
 
没有这些金融契约,哥伦布恐怕永远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航海,大航海时代和地理大发现恐怕要晚很多年。
 
跨越时间进行资源配置的挑战之处,在于不定性和人。
 
因为涉及到未来的价值,金融成为人类应对未来不定性的重要武器;因为金融涉及到价值交换,契约双方的风险偏好、时间偏好、流动性偏好,以及对金融的理解能力,都会影响到配置的方式和效果。
 
金融中介在其中扮演了重要作用。
 
银行既能满足储户对支付和资金安全和流动性的需求,也能通过风险分散、资金聚合的方式满足融资者对长期生产资金的需求。
 
但是因为这样的期限和风险的错配必然会有风险,甚至在特别时刻引发恐慌和挤兑,银行就有了资本金要求,并且逐渐产生了央行成为“最后的救赎者”。
 
史无前例的航海时代和地理大发现,对于风险和收益更大的资金需求,催生了一种全新的金融组织架构—公司的诞生。如果不能确保现在的资金安全,那就让融资者和投资者一起承担未来的风险和收益。
 
我曾经和同事们有过深入的讨论,就是是否存在金融的淘宝。
 
在一个理想的状态下,通过金融的撮合平台把老百姓的资金和融资者对接,让投资和融资都普惠,似乎是一个美好的安排。
 
但实际上这是对金融本质不够了解。淘宝上的商品,产品质量比较容易判定,在交易完成之后,交易双方的关系就已经结束。
 
反之,在金融借贷中,即便没有期限的错配,融资者在借钱时候的假设是自己以后可以继续融资,其风险只有在契约到期的时候才会确定。
 
所以,金融产品和淘宝产品在不定性和风险性上有本质区别。
 
在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中,投资者和融资者通过血和泪的教训,发现金融出事主要是三类原因:一种是投资者的贪婪和短视,一种是融资者的信息不对称甚至欺诈,还有一种是金融中介的道德风险,就是在卖(撮合)金融产品的时候,因为风险的滞后性而忽略风险。这些金融的本质到今天并没有改变,也是大部分P2P爆仓的核心原因。而解决方案仍然和以往一样,如果不是像银行一样自身承担风险,那么投资者就必须具备甄别和承担融资者风险的专业能力,而撮合中介也必须有一定的资质要求。
 
金融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风险。人类的命运必然是在不定性中前行,我们能做的不是消灭风险,而是寻找和驾驭不定性中的规律,也就是不定性中的确定性。
 
为了驾驭不定性,金融还催生了概率论和最早的统计模型的诞生。通过量化衡量各种不定性的概率,人们可以通过分散降低不定性风险,还可以顺势而为,在认为大势有利的情况下,主动承受甚至通过杠杆放大不定性带来的上行空间。在金融的语言中,这叫贝塔(beta)策略。当然,往往只有退潮的时候才知道谁在裸泳。所以另外一种应对不定性的方法,是完全对冲掉大势的风险,而是寻找一种独立于大潮的收益,或者叫阿尔法(alpha)策略。这种对不定性的理解和应对,催生了对冲基金的诞生。
 
通过历史上的金融产品懂得规律,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今天金融创新的逻辑和生命力。我再举一个信用证和汇票的例子。
 
在国内贸易中,因为信任相对较强,卖方通常可以在没有结清账款的情况下先发货,然后发出货款金额和商业发票。但在国际贸易中,由于缺乏信任,买方在卖方发货之前需要银行开一个信用证,证明自己的支付意愿和能力。而卖方则通过自己的银行开具汇票,要求买家见票在特定时间内支付。信用证和汇票成为在买卖双方不信任情况下的促成安全交易的金融手段。
 
今天在电商场景中,因为买卖双方一开始不见面也没有信任关系,买家会认定除非看到货就不会付款,卖家会认定除非见到货款否则不会发货。为了促成交易,就催生了支付宝的诞生。买家把钱先打到支付宝,支付宝收到钱之后通知卖家发货,卖家收到货确认后,支付宝再把钱给卖家。这个安排的本质逻辑和信用证和汇票需要解决的问题并没有本质区别。
 
这个创新看起来可能微不足道,但它带来的却是淘宝和中国的互联网支付的整体繁荣,是中国数字化发展的一个里程碑。中国有上百张第三方支付的牌照,但是有多少能够顺应金融的本质逻辑,设计合理的配置机制解决商业问题?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了金融能够走多远,走多久。
 
这样通过历史上的金融产品理解金融本质,从而更好理解现时金融的例子枚不胜举。美索不达米亚人曾经用印玺来留存可信的信息,其中清楚表明承诺,比如要把多少蜂蜜和牛羊献给神庙,期限内应负的金额,然后用圆柱形的封条封住,以防止人打洞,插入或者删除符号。今天,我们在讨论用来解决同样问题的技术,叫区块链。
 
香帅在《金融学讲义》里面引用了这样几句话:“欧洲民族国家的演化,依赖于统治者、商人和银行家之间的伙伴关系。”“国家创造了银行,银行创造了国家。”诺贝尔奖经济学家希克斯曾经说过:“工业革命不得不等待金融的革命。”这些话都在讲同一个道理,就是国家的治理体系、经济活动和金融三者相辅相成。没有金融的配置机制,大规模的经济活动没有可能发生。过去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发展,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金融极大地提升了人类减少生存风险和跨越时间配置资源、促进增长的能力。
 
如果说金融这个资源配置的机制对一个国家的发展至关重要的话,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应该由谁来配置这样的资源。
 
古代帝王都想通过控制重要资源来维持王朝的兴盛,效果并不理想。从支持早期的航海贸易,到后来的工业革命,欧洲和美国用自身的繁荣证明了一个道理:国家繁荣的秘密不是控制资源,而是还富于民。国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是安排民间的、市场化的资源配置机制,让社会更好地协同,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更好地应对不定性。
 
美国的科技产业固然发达,但其金融体系更强大,更具备全球竞争力。而这个金融体系的核心,是从支付、征信、信用卡、银行到资本市场的市场化的配置机制。
 
金融是关于配置资源的技术。金融让人类更像一个时间生物,在时间和空间的隧道中来回穿梭,在不定性中寻找最好的应对方式。金融对于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发展都很重要。就像我们躲不开不定性,我们也躲不开金融。既然躲不开,我们就应该了解它,让金融做我们的朋友,让时间和不定性都做我们的朋友。
 
阅读香帅的《金融学讲义》,是一个好的开始。
 
嘉宾介绍
 
■陈龙
 
■罗汉堂秘书长、湖畔大学执行教育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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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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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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