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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时有个叫何方的老师曾说“历史就是煎油粑粑(长沙话“油饼”),翻来覆去地反复”,当时幼稚,哈哈大笑。如今逐渐年长,也算是跌撞中亲历过了少许历史,回想起这句话,却再也笑不出来,只感无限苍凉。
 
  这几天,“地摊经济”从媒体上到广场街边都火了起来。从“日入四万元”的中年大叔,到“年收入1500万”的补裤子小哥,还有“辞万元月薪工作捡垃圾致富”的美女,从各级红头文件到暴涨的“地摊经济概念股”,到“科技摆摊”的五菱汽车,再到“城管转型地摊推进工作组”的新闻……诺大中国,一夜间又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魔幻感。
 
  但是我却忍不住想起了2016年北京雾霾的冬天。那年12月北京清理“低端人口”,大量街边摆摊、住地下室的人因为“影响市容市貌”被清理出北京城区,要么离开了北京,要么搬去了更远的郊区。那一年我,曾在一篇随笔《关于“城里人”和“乡下人”的记忆》中,写下过下面这段文字:
 
  昨天(2016年12月26日),读到媒体报道“北京禁限低端产业,累计减就业岗位约80万个”,突然想到自己的钟点工阿姨,原来住在离我大约骑自行车5分钟的地方,因为属于“低端”行业,不配住在高大上的海淀区,被“疏散”到了天通苑,现在来我家做卫生路上要花费2个多小时,她辛苦,我自然也得提高点待遇——这么看下来,疏散“低端人口”除了增加“市场摩擦,交易成本”外,没有看出太多好处。
 
  刚在寻思,这边电话又响了,是学生打来的,说因为北京各区限制人口,今年“留京名额”特别紧张,一个带着北京户口的工作简直成了博士生们心头的痛。可是没有户口,以后结婚买房,生孩子上学,还有很多七七八八的与户口挂钩的规则,年轻的他们漂在这个大得沉重的城市里,一旦没有这张纸,就永远被视作“异乡人”。
 
  谁会想到,仅仅三年多之后,那些被清理的“低端人口”,影响市容市貌的“小商小贩”居然成了被新冠疫情重创的劳动力密集型服务业就业的良药,被放在聚光灯下呢?
 
  思绪穿越在这几年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受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从万众创新创业,互联网金融,各种“众筹咖啡馆”,孵化器,加速器,“互联网”财富管理,然后到宏观紧缩,金融去杠杆,包括P2P在内的“金融创新”成为金融诈骗代名词,中产财富灰飞烟灭,孵化器人去楼空…….
 
  一桩桩,一幕幕,犹如剧本。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2014年开始,“创业”成了年轻人的“时尚产业”。在“国家战略扶持”的基调下,各种政府“补贴”,“基金”和优惠政策蜂拥而至,造就大量套利空间,大小前地产商和无数没有从业经历的套利者入场,华丽转身为“孵化器”,以产业孵化名义拿地,拿补贴。一时间,全国到处是“车库咖啡”,即使,这车库里压根儿没有咖啡人口。“孵化器们”并没有孵化,同质化竞争,依赖政府输血。创业企业们也学得一身好金蝉脱壳的好本领—— 拎包入住,免三个月租金,领完补贴走人。
 
  几年过后,99%的企业成了炮灰,平均生命周期不到2年,落寞散场。孵化器也成功的实现“劣币驱逐良币” —— 从90年代开始的产业园经济,曾培育了一批有中国特色的专业产业孵化企业,这是一个利润并不丰厚但能完成自我造血的小行业,专业人才确实谙熟中国产业、政府、商业环境,能为企业提供配套增值服务,具有很强的正外部性。但是在财大气粗的地产商“孵化”机器和喧哗浮夸的氛围中,这些“寂寞山谷里的野百合”都逐渐被连根拔起。
 
  一个最需要沉淀的行业成了最浮夸的名利场,孵出了一地鸡毛。
 
  孵化不是特例,当年动漫行业的“国家战略扶持”也是热闹开场,落寞收尾。因为家庭的缘故,我曾亲眼目睹了中国动漫和网游行业的发展历程。
 
  当年国家要求“大力支持”动漫行业,然后各级政府就开始大撒币,全国各个产业园里一夜之间多了无数“动漫公司”,大多是来混政府补贴,搞寻租的,几年过去灰飞烟灭,动漫行业一直暮气沉沉。
 
  反观网游行业,是因为当时对网游的利润和潜力都一无所知,不够重视,所以限制、管控和“支持”都比较较少,大体上类似负面清单式的管理,反而发展得蓬蓬勃勃。(选自《林毅夫 | 在孤独中前行》)
 
  还有2014年开始的“互联网金融”—— 就像我们在2018年的文章《P2P盛衰背后的金融逻辑》说的,高风险的民间金融披上科技的外衣,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
 
  高利贷,非法集资,换件西装,装几个APP,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需要大力扶持的“创新+金融”,各种P2P平台,众筹,财富管理公司,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头来—— 利用中国居民高储蓄但又极度缺乏金融常识的群体特征,善良点的充当资金掮客进行套利,不善良的干脆直接利用进入“庞氏模式”—— 两年间,不但形成巨大的影子银行,影响金融安全,更是成为了中国百姓储蓄的“韭菜收割机”。
 
  2015年以泛亚崩盘为导火索,P2P这种无法持续的模式迅速崩塌,到2017年,迫于金融乱象横生的局面,中国开始金融去杠杆—— 之后金融市场“暴雷”成了常态,金融监管也被迫进入“如履薄冰”期—— 之前的大鸣大放后,现在包括基金备案在内的各项正规金融业务也只能承受更高的治理和监管成本。而那些“互联网金融公司”,不是被诉讼,就是作鸟兽散,此地空余黄鹤楼。
 
  这些年,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这类事情。就像《孟子》里那个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企业,行业,产业的生长,大概也和庄稼苗类似吧—— 除了个别极端情况(比如资金极密集,周期极长,外部性极大的基础设施,基础科研行业等)外,最好的状态就是“散养”。给予公平竞争的机会,给予秩序良好的营商条件,给予张弛有度的法律和治理环境,给予相对宽松包容的政策面,然后让他们去自由生长,也许是更好的方法。
 
  不用施下太多肥,不用设坛做法呼风唤雨—— 就像当年的乡镇企业,私营企业,中国制造一样,它们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草本植物。就像城市里散落的那些流动摊贩,街头小店——
 
  北京的三里屯大可不必修筑各种围墙,不必要整齐划一的天际线。海淀中关村和五彩城也不必要驱逐烤白薯,卖冰糖葫芦的“低端服务”,上海襄阳路和新乐路也大可不必拆迁那些小饰品店,小咖啡馆,集中引入“名牌”和“连锁”—— 城市是一个活的,不断演进的复杂生态,木本,草本,藤本,和苔藓等不同植被的交错才是生态的生机所在。
 
  这些被称为“低端服务业”的地方,从来容纳了最大数量的,最辛苦,也最脆弱的城市群体—— 那些“手动口动”的低收入低储蓄人群,那些容易被外生冲击伤筋动骨的群体。他们犹如寂寞山谷角落里的野百合,在城市里静静开放。
 
  leave them alone。给点点阳光足矣,不需要太多炙热的光和过度的养分。不要让野地的百合们刚从连根拔起的噩梦中醒来,就发现被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百合运动”,成了百合泡沫——
 
  给定目前的城市治理水平,一拥而上“地摊经济”“夜市经济”的可见后果是无序经营,无证经营,低质经营—— 流动摊贩的食品安全,质量保证,城市占道,市容市貌,卫生管理,甚至公共安全,本来就都是城市治理的“阿克琉斯之踵”,现在这样政策引导下的“热潮”,更是为卫生防疫,消防,环保,公安,工商,甚至社区管理,都带来了新的挑战。
 
  更重要的是,一个城市究竟能放开多少“地摊”,能容纳多大体量的“地摊经济”?地摊带来的增量真的能救中国经济?真的显著的“拉动消费”“增加居民收入”并“稳定就业”?这恐怕是砖家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放松之前对地摊的严格管控,让“苔藓类植被”也能存活在城市的有机生态中,这本来就应该是常态化,常规化,长期化的事情。但一旦演化成苔藓运动,恐怕会出演砍伐树木,猎杀动物来“保护苔藓”的剧目,最后漫山遍野的苔藓,破坏生态平衡,最后被迫进行“苔藓大清理” —— 让这些安静生长在生态中的,匍匐地面的植最后反而因为“被保护”而失去生存空间。就像那些被“孵化运动”孵化到行销立骨的孵化行业一样。
 
  leave them alone。给点点阳光足矣,不需要太多炙热的光,也不需给予过度养分。
 
  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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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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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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