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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帅如是说:

我跟世宁是老朋友了。他的《命悬一线,我不放手》我是在飞机上看的,看着看着就泪如雨下,弄到旁边的人以为我遭遇了什么伤心事,拼命用余光瞥我。

一下飞机我就跟世宁预约了一场直播,想跟他聊聊这本书——我跟他说,我意识到,ICU其实是人类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最浓缩的场景。这不是一本关于疾病抗争,而是一本关于生命意义的书。6月13日,我们两在我家的沙发上来了一场漫长的聊天,谈这本书,谈那些关于爱,尊严,理性,和选择的话题。下面是缩略版的实录。我们起名叫《生命是一盏灯》——希望这些真实经历的故事能在这有点寒意的时候为你点亮一盏灯。

香帅:

你是怎么想到写这么一本书的?ICU里“命悬一线”我能理解,什么叫“我不放手”?

薄世宁:

一提到ICU,很多人可能认为它是生死之间的“一道门”。但是我在ICU工作了23年,发现ICU其实是不仅仅关于医学,也是人类应对疾病,学会爱,面对悲伤的教室。

“命悬一线”是紧急状态,“我不放手”是人的态度。整个人类繁衍历史中,每一次面对困境,都有人类的不放手。无论是面对疾病还是其他困境,都是“我不放手”。“我不放手”不是指不理性地抗拒失败。不放手在未来可能仍会失败,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无怨无悔地活着。

此外,我不放手里的“我”,不仅仅是指医生,还包括病人家属和病人。每个人都不放手,争取一丝希望。即便没有希望时,我们也会用好的方法缓解病人的病痛,不能抛弃病人,不能放弃关怀,让病人走得有尊严、无痛苦。这同样也是一种“我不放手”。

香帅:

我对你留下特别深的印象是我们第一次吃饭,你说,医学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给患者争取时间,激发患者自身的修复能力去作战。后来你的《薄世宁的医学通识讲义》里说,医学的本质就是支持生命的自我修复,我一下子觉得,这句话不但贯穿了医学的本质,也贯穿了人生的本质。到最后,不管我们找到了多少外力,寻求多少帮助,都是为了激发自身内在的修复能力。

薄世宁:

对,人类的演化历史非常长,在复杂艰难的外界环境中,人体已经演化出很多自我修复的方法。在医学不发达的年代,人类依然在生存和繁衍,这体现了人体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比如发热,看似是不好的症状,实际上是帮助人体克服病原体的感染。再比如大出血时血压会下降,目的是减慢出血速度以求生存的机会。

医学能做的事情,我用一句话概括,无论是基础研究还是临床研究,我们都是在寻找人类演化的奥秘,并利用这些奥秘为人类赋能。

香帅:

每次听你讲医学时,我总是会联想到经济体,因为两者的逻辑本质上是一样的。经济体在演化过程中,经济政策往往是为了以时间换空间,刺激经济体的自我修复。所以我有时会感到“大道至简”,这本书里面有很多道理,并不仅仅局限在医学领域,每个人都有可能从书中找到自己生活的新视角。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直播主题叫“生命是一盏灯”的原因。看完你的书,我觉得在ICU里,生命的光芒在风中摇曳,在这种极端的场景下,你的恐惧、喜悦和信任都会被放大。这给了我们一个特别好的机会,把整个人生浓缩在一个小小的场景里,教会我们如何做决策。

一、理性休克与共同决策

薄世宁:

我自己觉得碰到问题的时候,找到可信赖的人“共同决策”是很重要的一课。

我在书里写了一个故事。2015年,一个孕妇发生了羊水栓塞。羊水栓塞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一旦出现,死亡概率非常高。那天产妇不停发生室颤,室颤就是心肌无序颤抖,相当于心跳停止。当晚,她一共停了9次。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晚上我搬了个椅子坐在她的床头时,她突然又发生了一次室颤。

我们常常希望医学是确定的,但ICU是医学最不确定的地方。一旦医生判断失误,病人的结局可能非常糟糕。在重大疾病面前,人经常会发生理性休克——危机面前,人要么逃避,要么患得患失,要么冒险。很多我们学过的应对危机的方法在危机面前会瞬间坍塌,大脑一片空白,这就是理性休克期。

当时,产妇的丈夫就陷入了“理性休克期”。他签同意书时手在抖,手抖不停。我们经常在医院看到这种情况,家属面对签字时可能只了解“风险”、“死亡”、“不良预后”等词汇,他不可能清晰地了解接下来他做的决定是否真正有利于他最亲的人。

我认为,立刻为病人做CRRT(血液滤过),对她有明确好处,但这个操作过程风险极大。我跟他说,如果这个产妇是我的亲人,我会选择做CRRT。这样的信息传达出两个含义:一是我愿意与他共同决策,二是作为专业人士,我会选择这个方法。这句话坚定了他的选择。

第二天,产妇醒了,后来出院了。八年过去了,很多抢救细节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模糊。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当我告诉那个丈夫,他的爱人奇迹般好转时,他从地上弹了起来,没有痛哭流涕,甚至没有说感谢的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他对我说:

“你还没有吃饭,我去给你买份早点。”

这就是共同决策。当我们遇到困难跳不出来,尤其是亲人面对疾病等重大困难时,会有很多理性休克的症状,包括困惑、患得患失、激进冒险、逃避、思维窄化,阻碍我们做出正确决定。这时,你找一个专家,结合自身的优势和实际情况共同决策。

香帅:

是,不过你知道我看到那里的时候,想到的是你在ICU里面,那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度疲惫。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多医生承受职业的辛劳和紧张的医患关系,却像打了鸡血一样没日没夜地努力。是不是这种努力的动力在于被需要感,这是比高调的咏叹和赞扬更珍贵的东西。

薄世宁:

关于被需要感,从很多医疗剧里,大家可能会联想到的就是锦旗,说医生道德高尚、技术高明、妙手回春。但在临床上,被需要感超过你的想象。

我前段时间治了一个病人,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性,全身器官衰竭,昏迷不醒。他的爱人每次来谈话时都很坚强,从不掉眼泪,说要用最好的药,怎么治都行。病情脱离危险后,我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以为她会喜极而泣或者感谢我,结果她朝大厅喊,叫高中生的儿子去上学。这个孩子等着他爸,一直不上学——这就是被需要感,你改变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家的命运,甚至孩子将来的命运。

还有很多这样的场景。我有时我开车听音乐,会想起这些场景,哗哗掉眼泪。感动于这个职业赋予的被需要。

真的,有时候,会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是“爱要能武,也需能文”。所谓能武,就是医术要精进。我们生病的时候,一个技术很棒但态度很差的医生、还是一个技术一般但可以抱着你哭的医生,你选谁?肯定前者。毕竟技术是第一位的。医生的职业培训是一个“魔鬼化培训”的过程,从实习医生、见习医生、主治医生、副主任医师到主任医师,严苛的培训让他可以更好的服务病人。这个培训过程也让医生内心越来越强大。医生职业最高光的地方在于处乱不惊,无论多么急迫的情况,医生都要极其淡定。医生(的职责是)要解决问题,不是抱着你哭。

但技术精进,从来不排除人文关怀。医生日趋理性,但不意味着他们内心没有关怀。掌握科学的人,尤其是医疗群体,随着能够为病人解决越来越多的问题也就容易陷入傲慢。医学既有科学属性,更要有人文关爱,真正的好医生是能武更需能文,你要有能力对你的病人好,给他们这个时代最好的技术,同时也不要忘记人文情怀。

我记得我一个发小,母亲得了晚期癌症,他带着治疗了两年多,最后母亲想回家,他不同意,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一旦回家就意味着失败,我劝他带妈妈回家,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回家的那一天。作为医生,我跟他说,回家并不是失败,你们的努力我们都看得见。但别忘了,每个人都有回家的一天。回家,是生命的一部分。 

香帅:

这个故事应该在书的后半部分,其中有一句话我觉得是金句中的金句:“我们习惯了把治愈当作胜利,却忘记了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不可治愈。”

你可能讨论的是生命,但当时看到这句话我醍醐灌顶,因为这几年企业很煎熬,很多人害怕面对“清盘”,因为那意味着失败。我买了好几本你的书,把这个句子画出,给一些正在煎熬的朋友看,一句话——有时候,放手不等于放弃,放弃是指什么都不做,而放手是为了更好的开始。毕竟,我们都将经历最少一次的不可治愈。

二、你的身体比你更爱你自己

香帅:

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关于“原来你的身体比你更爱你”的故事。

薄世宁:

是的,很多时候,我们的身体能够创造奇迹。2021年7月份,我把一个病例的救治过程做成了短视频,就是讲述患者在濒临死亡时,身体启动自我修复机制,绝地反击、创造生命奇迹的故事,这个短视频震撼了很多人。

比如人体每天会再生出3300亿个新细胞,这是人体的自我修复。遇到损伤时,免疫细胞会涌向需要它们的地方,不仅能清洁伤口、重建组织,还能修复撞击、挫伤、烧伤或咬伤导致的内部伤害。复杂的细胞防卫网络能迎击一年两三次的流感来袭,分辨出无数可能会发展成癌症的变异细胞。我们的DNA会损伤突变,但人体有修复机制。骨折时骨折部位会长出骨痂,促进骨折愈合。再比如孕妇在即将分娩前几天,体内某种凝血指标会升高几十倍、上百倍,这是为了预防分娩过程中可能发生的产道损伤出血,这都是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

好多人留言。有人说:“原来你的身体比你更爱你。”有人说:“没想到这么废柴的我体内有这么多为我拼命的细胞,好想对他们说句对不起。”有人说:“这是一场生命的奇迹。”

香帅:

说到“生命的奇迹”,我就会想起那个妈妈把植物人儿子唤醒的故事。

薄世宁:

那个故事发生在2003年左右,到现在已经22年了。那时我已经是主治医师,有一天晚上收了一个溺水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和他爸爸一起去游泳,他爸爸游得很好,把孩子丢在一旁,自己游得很高兴。等他发现时,孩子已经溺水了,一群人在给孩子做按压,后来有了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就送到了我那里。

那天晚上孩子血压、血氧都维持不住,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他妈妈问我:“医生,我儿子能够醒来的希望有多大?”我说:“现在保住命还不一定,更别说醒来的希望了。”当时听到楼道那头传来扇自己脸的声音,他爸爸坐在地上,脚上全是泥,啪啪啪的在抽自己耳光,那个悔恨啊。

他妈妈说:“医生,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养他一辈子。” 妈妈每天都来探视孩子,给他擦身子,在孩子耳边喊:“儿子,你睁睁眼。”

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给这个妈妈开绿灯,让她晚上偷偷从后楼道爬上来,在孩子耳边呼唤。虽然没有科学证明呼唤有治疗作用,但谁敢说人类的爱没有能量?有一天晚上我值班,这个孩子的妈妈又在旁边喊:“儿啊,你睁睁眼,睁睁眼。”突然这孩子的眼睛动了一下,我到现在都特别清晰地记得这小孩的样子,他睫毛特别长。他妈妈赶紧又喊:“儿啊,你睁睁眼,你可怜可怜你妈。”

突然,这孩子就睁开了眼。真的醒来了。

后来,这个孩子休学大概半年时间,又去上学了。现在将近20年过去了,我想这孩子大学也毕业了。有人留言说,如果能找到这个孩子,让他讲讲现在的情况。其实没有必要再去找他,对经历过伤痛的人来说,不打扰是最大的安慰和关怀。这个故事讲的是希望。希望看似渺茫,或者像虚幻的口号,实则不然。希望不是盲目的飞蛾扑火,如果这孩子已经脑死亡,就不需要再这么喊了。他只是大脑受到重度抑制,他的瞳孔还在,生理反射还在,尽管微弱,但他有醒来的希望。

我们经常讲不放手,这个病例告诉我们应该相信希望。希望就像明天的太阳,如果不相信,就无法度过漫漫长夜。

三、你得拼命地好好活着

香帅: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在ICU里经历几万个生死瞬间,但你用19个生死之间的案例,让我们在短时间内看过生死。我自己感觉是,看过生死之后,对生命的理解会不一样。那你在ICU这么多年,生死观有没有变化?

薄世宁:

看过死并不意味着不怕死。人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方面。第一,对未知的恐惧;第二,对我们努力获得的名气、财产、亲情、社会关系、亲密关系要被割舍的恐惧;第三,对生病带来痛苦过程的恐惧;第四,担心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说实话,看过这么多生死后,我还是很怕死。害怕朋友去世,害怕亲人离开,害怕病人离去,因为生命太珍贵了,所以我们才值得过好每一天。

我觉得,生命的价值在于让爱得到传递。而医学的伟大之处在于给每个人争取时间。有了时间,我们可以做各种喜欢的事。有了时间,我们也就有了一切。

香帅:

实际上,我们也经常会面临怎么看待死亡这个问题。我记得你书里有个病人去世之后,家人突然反悔,不同意捐献器官了,而这个病人生前曾经登记过志愿捐献——当时就在想,如果是自己,会是什么心态来面对。人啊,面对生死总是很难理性。

薄世宁:

是,那个病人是一个摩托车爱好者,在山路上出了事故,送到医院时深昏迷、瞳孔已经散大,属于脑死亡。这里普及一下知识点,脑死亡和植物人不一样。脑死亡是指包括脑干在内的全脑死亡,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死亡,而植物人是脑干功能还有,人虽然醒来的希望渺茫但还活着。

他的父母、爱人和两个孩子每天会来探视。有一天,他父亲找到我,说他儿子签署过人体器官捐献登记,希望捐献给需要的人。在中国,器官捐献相对较少,每年新增30万人等待器官,但只有1万人有机会等到。进入捐献程序后,要评估脑功能和器官功能。这个男性35岁,是很好的供体,他器官功能完美,血管充满弹性,如果能够按照家人的愿望捐献成功,受者接受后效果也会很好。

那天他父亲身体佝偻着,哆哆嗦嗦地签字时,他爱人突然不同意,她反悔了。

后来,她跟我说,我看到ICU墙上那些无人区的照片是你拍的吧?我爱人性格大大咧咧,喜欢越野,喜欢无人区的冒险。如果他没出事,你们两个或许能成为好朋友。她说,他俩人2010年的时候一起去稻城亚丁,两人一起爬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高原上的一个湖边。但女孩上去后高反了,就立刻往下撤。到了亚丁村,那天电压很低,电灯比蜡烛还暗,电褥子也不热。女孩说她扛不了了,再好的景色也不看了。男孩鼓励她:“人生中不管多难的事,就分两种,一种是坚持下来的,一种是放弃了的。”男孩挨家挨户借氧气桶,女孩吸上氧后好转了。第二天一早,男孩拉着她的手,两人看到了雪山的日出。

她说,对于这样一个不轻言放弃的人,她舍不得放弃。后来,病人的情况越来越差,当人失去大脑时,就像风筝断了线,会快速坠落。过了一段时间,他爱人又找我,说她想清楚了,她后悔了,她应该满足爱人的愿望。但这时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已经有了真菌感染的迹象,他们错过了捐献最佳的时间。

我也签署过器官捐献卡,但以前一直藏在车里,不敢让家人知道。经过这件事后,我觉得应该告诉他们——爱我,就成全我。后来我带着我太太去郊区。她坐在车后座上,我开车,给她讲这个故事。结果她在后面哭得很厉害,哭完后擦干眼泪,很坚定地说:“谁舍得?这么亲的人,谁舍得在他离去后划开他的身体把器官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的话很真实。我们不要讲捐献这个事情多么伟大,不要站在道德的层面上评价这个事。不舍得,是每个亲人的真实反应。

此时,我发现我陷入了僵局。我本来是想告诉她我有器官捐献卡。我又接着跟她说另外两个故事——

一个小姑娘接受肝脏移植后,第一餐就让她妈妈买汉堡包,她以前从不吃汉堡包,但那天她觉得非常好吃。她怀疑是不是捐给她肝脏的那的人喜欢吃汉堡。后来她找到了供者母亲的Email,得知供者是个男孩(在那个国家,在一定时间后,受者是有机会得到供者亲人的信息的)。她给男孩的母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表达她对生命变化的感激。但供者母亲一直没回信。她为什么不回信呢?觉得愧疚,她认为她没有好好照顾儿子,儿子陷入歧途,命丧枪击案。但小姑娘不停的写信,终于,后来这个母亲回信了,信很短,讲了她儿子的往事,还提到儿子喜欢吃汉堡。小姑娘收到信后,浑身发抖,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喜欢吃汉堡。”而这个母亲也知道了,儿子的器官不仅延续了别人的生命,还改变了别人的生命。这位母亲释然了。

在医学所有的领域,死亡是终点,但器官捐献让死亡成为一种起点。我们常认为捐献器官是无私和大爱的行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个接受器官的人,何尝不是用他全部的身体拼命的让这个器官继续活下来,让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得到另外形式的延续。

第二个故事,是一位小姑娘出车祸脑死亡后,妈妈把她的器官捐给了七个不同的人。在那个国家,一段时间后,医院会组织供者的亲人们和受者见面,鼓励这种无私的精神。大家在草地上追忆往事,讲述接受器官后的曾羸弱的身体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感慨于人类最伟大的无私和爱。只有女孩的妈妈在角落里哭,因为她无尽的思念。这时,一个大男孩走过来,拿着听诊器说:“女士,你听听我。”她戴上听诊器,女孩妈妈听到了女儿心脏的跳动,就像在说:“妈妈,你不要哭,我并没有离去。”她哭着哭着就笑了……

讲完这两个故事后,我爱人已经泣不成声。我把我的卡递给她,她擦干眼泪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考虑,但前提是——

“你得拼命地好好活着。”

四、人生是开放体系

香帅:

刚才有人说,听完这些故事觉得ICU的医生才是心理学的顶流。真的是看过生死,才能知道如何好好活着。我记得,你还提到过你弟弟的故事,叫做《我太想救他了》。当时你提到了一个词叫开放思维,你书中那句“医生可以从众多混杂因素中把关键线索捋顺,既不盲目发散,也不局限拘谨,既保持开放思维,又能坚持独立判断,最终给患者做出正确的诊疗和治疗。这是一个医生工作中的高光时刻。”对我来说最为受益。

我看完这段话后,我在旁边写上了“开放体系”几个字。我觉得在做研究中,这种开放思维是最重要的,因为思维窄化和路径依赖是人性的弱点。成功的案例可能变成约束,但我们需要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突破约束,保持开放独立的思维,不断吸收外界信息去精进。

薄世宁:

人在困局面前会思维窄化,把所有不符合前期判断的证据抛开,只保留有利于自己判断的证据。《我太想救他了》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我误诊的故事。病例发生在2017年,当时我已经很有经验了。

有一天下午收了一个30多岁的男孩,中关村的程序员。他的症状是水肿、高钾、肾衰竭。一个年轻人肾衰竭……我给他做了CRRT,在腿上放导管,操作非常顺利,但是其中有个反常细节,他的出血异常亢进,后续我又组织了会诊,请了很多科的专家讨论。医院里的会诊制度很好,避免思维窄化。很多专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到我发言时,我说我认为这个病人是流行性出血热。有人质疑我,因为这种病在大城市很少见,而且没有化验结果。我坚持要抽血检验抗体。

第二天这个孩子很稳定,但稳定不代表我判断对了,而是CRRT的功劳。我下班回家休息时,上级医生打电话告诉我化验结果出来了,确诊是流行性出血热。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睡意全无。作为医生,从众多因素中找到正确的线索是多么高光的时刻。流行性出血热一旦治疗正确,可以很快痊愈,不留后遗症。很多人说我挺神,其实不是,因为我曾经误诊过……

1997年我还是实习医生。有一次收了一个小伙子,是天津的大学生,来了后被诊断为急性肾衰竭。当时我给他的诊断是急进性肾炎。

急进性肾炎和急性肾衰竭的症状很像,都是快速的肾衰竭。急进性肾炎有个特点,就是要抓紧时间用激素,否则晚了就来不及了。我缠着我的上级医生,让他赶紧用药。上级医生最后被我缠不过,给他用了药。当天用药后,第二天肌酐从1000降到600了,看起来很正确,对吧?但第三天肌酐又反弹到1000了。这时候我已经错了,但我依然认为是急进性肾炎,继续给药。

幸运的是,当天下午我们医院很有名的肾病专家,一个老专家来教学查房。他是我们医院很有名的肾病专家,我汇报了病例,说这是一个大学生,几天内突然肾功能衰竭,尿里有血,判断是急进性肾炎。我还特别强调用了激素后效果不理想,但还想继续用。老教授听完后,看了病人,还检查了病人的尿液,一瓶一瓶地看,和病人聊天,了解他的近期情况。

老教授回到办公室,把笔往桌上一放,说我们误诊了,这不是急进性肾炎,不应该用激素,这个人是流行性出血热。我当时很惊讶,因为我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和关心,怎么可能错呢?老教授说,我们只关注了一个诊断,忽略了其他证据。他看尿液时,看到里面飘了一层像水草一样的东西,那是红细胞聚集物。病人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时,出血不止,反常的出血,这是流行性出血热的关键证据。

教授说,赶紧停用激素,用抗病毒药和透析,这孩子可以痊愈。虽然我有怀疑,但还是按照他的建议送检抗体。当时医院不能查抗体,要送到省防疫站,离医院约3公里。第二天早上下着大雨,我骑着自行车去取报告,看到报告上赫然写着流行性出血热抗体阳性,真的一边哭一边跑回医院,把单子递给那个男孩,说:“你是流行性出血热,有救了。”果然,几天后孩子出院了,恢复得很好。去年为了写这本书,我带着现在已经中年的他一起去找病例,找到后把首页复印了下来放在书里。这个病例对我特别重要,因为这个生病的孩子,是我的亲弟弟。

当你过度关注某件事时,思维会窄化,会冒险,特别是对亲人时。我太想救他了,就忽略了理性思维。我会违背流程,冒险用错的方法不撞南墙不回头。《追忆似水年华》里说,严重错误是因为没有克服情感的理性冲动。笛卡尔说感性是理性的杂音,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但通过这个病例和我前面提到的正确诊断的程序员病例,我意识到人类需要理性,但不能丢失感性。

因为我当时对弟弟的关注,特别想救活他,每一个细节都沉淀在我心中。20年后,当我想救另一个男孩时,这些细节突然浮现,就像漂流瓶一样。好医生不仅技术好、态度好,还需要在历经千帆后,内心深处保留一点感性。

香帅:

这些年我们做投资时常遇到的问题,是理性分析还是感性分析?我觉得很难界定。跟你感受特别一致。一句话“无欲则刚”,就是要克制欲望。特别想挣钱时往往很难挣到钱。

有时候感性背后有很多积淀。当头脑不能分辨时,听从内心。这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根据多年生活经验和记忆积累形成的感觉。对我来说,读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启示是克制欲望,第二个启示是你说的那句话:“在诊治过程中要时刻矫正方向,处理新发问题,最怕认死理。”

我们做学问和投资也是如此,需要破除我执。卡尔·波普尔的开放社会理论也是这样,没有绝对真理,真理是迭代的过程。所以市场原教旨主义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市场也会犯错。绝对相信市场是不对的,因为真理总是相对的。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在学术圈和投资界犯的错误,都是因为执念。放下我执是人生最大的修行。

五、回家

香帅:

书里最后有一个故事叫《命若游丝,孩子带我回家》。您能分享一下么?

薄世宁:

我把“回家”这个故事放在最后,是想讲述医学的终极关怀。面对疾病和最终的离去,人类面对的是一个终极困局,怎样让这个过程不那么恐惧和害怕呢?我讲了一个“回家”的案例。

我们中国人对亲人生病的态度是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治疗,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我和发小都在农村长大,发小18岁出去打工,他很坦诚、老实,生意做得很好,每年都回家看母亲。后来他母亲生病了,我发小带她去北京、上海,用最好的药。其实有时候老人治病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孩子的孝心。那位阿姨本来就是晚期病人,后来在北京治疗肺炎期间突然心脏骤停,复苏后送到ICU。

我安慰她,说:“阿姨,别害怕,很快就好。”她摇摇头,哭了,紧拉着我的手。我明白她想回家。我说:“你是想回家吗?”她点头。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家是一种精神图腾。不论荣耀或落魄,都会想到家里的老人。结果我去跟发小说,立刻被拒绝了。他说:“怎么能这样呢?哥,你再给她用最好的药。”我肯定了他们的努力,并告诉他这个时候回家的意义,告诉他回家不是失败。我们渴望治愈,但要记得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次不可治愈。此时此刻,这种选择才是真正人性的关怀。

我说,“听我的,回家。”

晚上9点,他们的电话来了。“我们已经平安到家了。一进咱们县地界,我娘就睁开了眼。到了家,我们抬着她看院子,看院子里的枣树、猪圈……她躺在炕上,一家人围着她,我和我妹子拉着她的手,走了。”

“走得特别安详。”

他们说:“谢谢你!”

我把这个临终回家的病例以短视频的形式进行了讲解,因为是关于临终话题,最开始我很担心大家会避讳。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条“回家”的视频仅仅在一个短视频平台,播放量就达到了5398万人次,对这个话题的讨论有4.5万条。

很多人在这个短视频下面留言:“回家是最正确的选择。”“人要慢慢地活,快快地走。”“薄医生,我后悔没有带我父亲回家。”“我没能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想我妈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家……”

家,是无数中国人的精神图腾,回家,是中国人扎根心底的执念。多少人还是懵懂少年时就离开了家,怀揣梦想四方漂泊,但无论走多远,他们对家的眷恋却是扎根在他们的基因里的。为什么春运是人类最大规模的迁徙?为什么无数人漂泊万里身在他乡,每逢佳节都会朝着家的方向驻足回望、呼唤着自己的亲人?为什么我们奋斗过、成功过、委屈过、受伤过、繁华落尽,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家?

临终时的回家有情感需要,有传统文化、风俗习惯或者其他社会因素的影响,临终回家也被看作是一个人对他担负的责任和义务的最后回馈,是对他的尊重和安慰。但临终回家对中国人却有着更深刻的精神内涵,这就是落叶归根、生命圆满。

我父亲也看了这个短视频。有一天他吃完饭,跟我商量,说以后不想回老家,想跟着我。我说:“你说这个干嘛呢?身体这么好。”我父亲18岁出来当兵,很偏远的地方,生活很苦。我在部队上长大,以为他想回老家。但他说,不想回老家,想跟着我。

我懂了,在今天,家已经不再永远是物理意义上的坐标,有亲人、有爱的地方就是家。莫道行宿无故土,心安之处就是家。那天晚上我在北京街头,雨夹雪,我嗷嗷地哭。我们每个人都要与最亲爱的人告别,如何满足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心灵上不痛苦,是最大的尊严和安慰。

完整版回放可以在香帅的金融江湖视频号观看。

主讲嘉宾

薄世宁

北京大学医学博士,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危重医学科主任医师,国家突发事件紧急医学救援现场处置指导专家。在危重医学科一线工作22年,成功救治大量危重病例。

北京大学本科生素质教育通选课“医学通识:信息时代的健康素养”主讲教师;得到App课程“薄世宁·医学通识50讲”主理人。

2003年荣获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抗击SARS“优秀战士”称号;2013年四川雅安地震伤员救治国家卫计委首批医疗专家组成员;2015年广西柳州连环爆炸伤员救治国家卫计委专家组成员;2016年江苏盐城龙卷风伤员救治国家卫计委专家组组长;2023年荣获2022年度北京市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

著作《薄世宁医学通识讲义》获“中国好书”、科技部“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吴大猷科普著作奖”等权威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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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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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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