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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帅如是说:

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市场」遭遇了很多非议。
 

是啊,四十出头的「中国市场」也到了中年。不再少年的他,日渐不完美,有了肚腩,发际线退后半圈,眼袋浮肿,常常难免中年油腻,很多时候更是力不从心。可是,他仍然勤奋、努力,即使被责难被误解被质疑,也仍然昼夜不分拼命奔跑,支撑起诺大的家,让抱怨的家人过得更好点。

 

市场不抱怨,市场一直努力,但市场也会有倒下的时候,当预期紊乱,信用坍塌的时候,市场也会在某个清晨,悄悄死去,就像王怜花诗里写过的:
 

「曾有一个女人我为之心醉,那时我年轻,爱得纯洁所以爱得疯狂,然后爱也会找一个好日子悄悄死去,像毁损的容颜」

 

对市场好点,他可能不完美,但他始终是普通人最好的朋友,是国家最后的堡垒。强大市场带来的不仅是高效率和生活富足,也是自由和机遇。

 

文|张斌
 

文章首发于FT中文网

 

市场是天生的反对派,对现状永远不会满意。市场有数不清的敌人,除了距离阻隔和信息不对称,还有垄断和各种不当政策管制;除了过度的国家主义、民粹主义,还有各种利益集团。

 

市场是个不完美主义者,应付敌人的办法是一边抗争一边妥协。没有抗争,市场不能成长。没有妥协,市场现有生存空间都难以维持。

 

直到有一天,市场会遇到最可怕的敌人,一下子能把市场置于死地的敌人。市场面临生死存亡考验。

 

重大的通用技术变革让市场面临破茧重生的突破,也让市场陷入脆弱时刻。

 

通用技术变革大幅提升了生产效率,与此同时也在改变相对价格、资产价格、要素收入和财富分配。

 

重大的通用技术变革让制造业生产效率一下子提升了10倍,只需要现有1/10的劳动者就能满足全社会对制造业产品的需要。

 

制造业产品价格一落千丈,大量制造业工厂破产,大量制造业劳动者失业,大量制造业股权一文不值。
 

技术变革对制造业的少数企业是福音,对多数企业是关门通知书。

 

对全社会而言,大量的人力和资本可以节省出来满足制造业产品以外的需要,为全社会生活品质提升奠定了下一个腾飞的物质基础。

 

偏好的变化也有类似的影响。

 

如果人们对制造业产品需求转向了服务,制造业产品的相对价格下降,这也是很多企业的关门通知书。
 

重大的通用技术进步和偏好变化,通常会像孪生兄弟,一下叠加在一起。一边是制造业技术快速进步;另一边是对制造业产品需求饱和开始转向服务业。这对相对价格、资产价格、要素收入分配、财富分配的影响大得惊人。

 

企业家大量的前期制造业投资作废,工人辛辛苦苦积累的制造业技能作废,必然遭遇旧势力的强烈反对。新的市场机遇依稀可见,但要素不能自由流动,市场准入有重重限制,新机遇在各种旧势力的重重阻隔下还摸不着。
 

新与旧对抗升级,市场进入脆弱时刻。

 

这时候,市场最可怕的敌人开始露面,敌人的名字是信用坍塌。
 

大量传统企业产品价格和经营业绩下滑,金融市场的反应是降低信用评级或者干脆不再贷款。

 

劳动者收入下降,金融市场的反应是不再提供房贷。受伤的不仅是企业和家庭,金融机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金融机构坏账增加,盈利下降,资产负债表开始恶化。过去业务最激进的金融机构最先面临破产威胁,金融机构之间开始相互不信任,流动性危机接踵而来,过去没那么激进的金融机构也如临大敌。
 

金融机构不再相信金融机构,金融机构不再相信企业,企业不再相信企业,工人也开始怀疑老板。
 

信用坍塌,一场典型的金融危机自然而然就发生了。连最基本的交易都没得做,市场面临的是死亡考验。
 

怎么办?
 

斯蒂格利茨在对大萧条的分析中指出,美国应对大萧条的第一个政策反应是1933年的农业修正法案,这个法案的目的是限制农产品生产。通过限制产量,提高农村和城市产能过剩部门产品的价格和收入。
 

这个法案遭到最高法院和经济学家们的强烈批评,认为是破坏了市场。但斯蒂格利茨认为,在要素自由流动面临障碍的环境下(旧势力的掣肘),这种政策避免了过剩产能产品价格的下降和进一步的恶性循环,是次优选择。
 

这还远远不够。
 

美国以及当时所有身陷大萧条的经济体都放弃了金本位。虽然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用信用货币替代金本位补充了信用,对防止信用坍塌还是起到了关键作用。

 

美国经济2008年再次遭遇信用坍塌。
 

美国货币当局用了大量此前没有使用过的激进扩张工具,目的只有一个:重建信用

 

让金融机构敢于贷款,让企业敢于投资和生产,让居民敢于消费。财政政策尽可能地积极,赤字率和债务风险虽然令人不安,但是当市场不敢花钱的时候,财政花钱成为恢复信用的药引子。
 

中国2008年遭遇了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信用坍塌,政府使用了举世闻名的4万亿刺激政策。4万亿刺激政策至今饱受非议,大规模的刺激政策在短期内恢复信用和信用方面非常成功。

 

但是,过度的信用扩张带来了随后的通胀,大量未经自信斟酌就匆匆上马的项目给未来留下了大量坏账。
 

或许更严重的是,这让世人过度相信了刺激政策的功效。
 

中国2012年以后开始面临从制造到服务的经济结构转型,制造业的技术进步叠加居民从制造品到服务的支出偏好变化,制造业产品价格持续下跌,制造业一片哀鸿。
 

以往制造业信贷支撑的信贷扩张难以为继,广义信贷增速大幅下降,经济低迷和通缩紧缩成为2012年以后中国经济的主要威胁。

 

中国和当初美国的选择很相似。
 

利用行政手段限制过剩产能部门的产能,产能过剩部门的产品价格在经历了多年的下跌以后开始回升。

 

利用扩大基建支出推动信贷增长,虽然支出效率难以评价、杠杆率攀升,但遏制了价格过度下跌,缓解了债务通缩的恶性循环,避免了信用坍塌。
 

行政手段去产能和扩大政府开支,当然不是解决问题理想的办法。
 

打破旧势力,建立新规则,市场开放,让资源能够自由流动,让产能过剩的劳动和资源转移到新的部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把各种主义、各种不当管制一个一个消灭掉,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
 

这听起来合乎逻辑,但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这些。

 

当市场最可怕的敌人发威的时候,还要招致市场其他的敌人,带来的可能是对市场更严重的破坏。
 

想象一下,改变政府职能、让观念陈旧的官员下课、开放市场听起来都不错,但是这些动作难以避免会遇到强烈反抗,会带来政府自身的不稳定。
 

一个风雨飘摇的市场,再加上风雨飘摇的政府,对社会信用的破坏进一步加剧。

 

当市场最可怕敌人临近的时候,先应付好这个敌人,不要再多树强敌。

 

避免信用坍塌会要求政府支出扩张,甚至不惜动用行政手段,这些看似反市场的举措,对市场不能说没有破坏,但如果避免了信用坍塌,也是让市场躲过了死亡劫难。
 

当然,应该充分认识到政府支出扩张的边界,能避免信用收缩和通缩就足够,通胀时期的政府扩张往往是与民夺食,对市场不再是修复而是破坏。

 

不改革,市场会不会死?躲过了市场最可怕的敌人,市场就有喘息之机,市场强大的地方在于它无时无刻不在消灭一个又一个敌人,它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观念,它用技术革新跨越垄断和过度管制,它动作很慢却从不停止。

 

作者简介:张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资深研究员。

研究领域是中国和全球宏观经济,重点研究的问题包括中国经济结构转型,中国宏观经济和金融市场波动,人民币汇率和外汇管理政策,全球宏观经济等。曾获浦山优秀论文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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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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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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