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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年初八晚上,我们家阿姨返京,我忍不住在票圈晒起了幸福感,“阿姨回来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惹来艳羡无数。

作为一个不甚能干的妈,我得承认,娃养到五岁,在吃饭穿衣洗澡遛娃这些具象繁重的日常工作上,几位月嫂、育儿嫂居功至伟。除了初期提供食物来源外,我的主要功能是啦啦队长。稍微安慰的是,因为工作时间弹性的缘故,我很少跟娃分开。如果出差时间长,我就将阿姨和娃一起“打包带走”,所以应该说,还算没有缺席过他的成长吧,只是用另一种方式而已。

有一次跟我们家阿姨聊到这个话题,38岁的Z阿姨突然沉默了。我想起,她17岁出来打工,期间回乡结婚生子后,和丈夫双双出来打工。这十多年,每年回家最多两次,统共也不会超过半个月,能和孩子丈夫团聚的时间,也不过就是过年短短8、9天。

我们家Z阿姨长得挺漂亮,每天美容、护肤,一丝不苟。但和我们想象中那种小资的“美容”不太一样,她总是在深夜和清晨,敷着各种各样的面膜,同时洗衣,烧水,准备娃的早饭.....

Z阿姨寡言少语,很少家长里短聊闲话。我从没听过她说起婚姻和丈夫的情况,每年的生日、元宵节、情人节、七夕等等这些日子,也没有礼物和鲜花,这些我眼里烂俗但又似乎“必须”的节目。

坦白说,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想过,阿姨和爱情这个词有什么关系。一直到去年,也就是2022年的8月,我带着娃和阿姨去苏州玩。晚上9点多,鸡飞狗跳了一天的娃洗完澡睡了。我在房间看书,阿姨突然敲门,有点腼腆地跟我说,想请几个小时的假。原来是她丈夫在湖州打工,听说她来了,下午就请假驱车几个小时来了苏州,一直等在酒店楼下。阿姨也一直等到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后,这才跟我告假,两个人想呆几个小时。

我想了想,让她把娃抱到我房间,去和丈夫相聚一晚。阿姨还有点忸怩,推辞半天,终于红着脸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娃还没醒。Z阿姨敲门,说丈夫要赶回去上早班,凌晨不到5点就返程了。她打开手里的饭盒,一大盒子的卤牛肉和煎饼。丈夫是个厨师,听到妻子要来苏州,特地做的。8月的长三角骄阳似火,40度的高温烤得地面都是化的,怕食物坏了,用手绢和冰包着,飚着破车过来的。

把娃弄起床洗漱好后,阿姨说不吃酒店早餐了。我回头,看见她靠在沙发上,慢慢吃着盒子里的肉和饼,阳光从窗户落下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特别温情和柔和

我轻轻关上门,带着娃下楼,把这一刻留给她。

我想,那一刻,我也理解了,爱情的模样。

这沉默的,从未说出口的,也许更隽永和深刻的爱情。

脑子里响起了《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旋律——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是的,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她/他们自己在沉默中塑造和装点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的梦。

02

我突然想起身边好多故事,好多人。

L阿姨是我中学同学好友家的家政保姆。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已经当了奶奶。阿姨丧偶多年,最近找了男友,男友打算回乡下做点小买卖,希望她回乡帮忙。阿姨其实在长沙城里打工多年,早已适应城市生活。况且我朋友家庭人口极其简单,活少,薪资厚,待阿姨也极亲善。理性上考虑,已经五十多岁的阿姨实在不应该离开长沙,返回乡下,去经营一份不清楚明天的爱情。

然而稍加犹豫之后,阿姨仍然决定辞职,给我朋友写下一封情真意切的辞职信,信里说“我真的不想离开……”。十一月,L阿姨收拾好简单行李,和我朋友告别。因为常年劳作,她脸庞手掌风霜已深,却笑容清朗,眼神明亮。坦然自若出发去车站,从容奔赴人生下一个未知的旅程。

C阿姨是上海张江的一个保洁工,安徽人,刚满五十岁,有三个儿子。20岁开始打过工,开过榨油、贝壳手工加工等各种作坊,后来两个儿子考上大学,小儿子还在初中念书,夫妻俩决定来上海打拼。他们租住在了张江孙桥附近的民房里,几十平米的空间一住就是十多年,曹阿姨负责几家公司的保洁工作,曹阿姨的丈夫则在装修公司做木工活,生活简单,琐碎,却充实。

在拖地的间隙,她用骨节粗大的,光秃秃的手将汗湿的头发笼到脑后,说,“一家人一起,哪里都好”。那个眼神,亮晶晶的,竟然像情感博主的小资文字所写的,“爱是当你望向我时,所有星光穿透我的心脏,而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爱,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情人节的鲜花?是视频里无尽的爱情箴言和博弈法则? 是男生摆在宿舍楼下的心形蜡烛?是女孩千里奔赴的盼望?是畅销书《如何让你爱的人爱上你》?

刘擎老师说,“爱情就是你在世界上有一个人,得到了彻底的,无限的,最高的承认”。

但,什么是最高的,彻底的,无限的承认呢?

我想,在某个瞬间,Z阿姨紧紧握住的那盒牛肉,她丈夫飞驰在四十多度高速上的破旧车胎;L阿姨笔迹潦草,错别字连篇的辞职信,C阿姨从拖把上抬起的手,亮晶晶的眼,都是。

在中国这样广袤的土地上,有数亿人,从来没有说过“爱”这样绮丽又浪漫的词语,他们的世界里没有跪下说“Would You Marry Me”这样的满眼星光,他们离乡背井,能蜗居城市一角都是奢侈,更多的夫妻经年累月异地相隔——

现代社会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庞大的长期“异地”的婚姻群体。

当我们说,中国过去三十年伟大的城市化进程已经到了尾声,城市化率已经接近70%的时候,其实我们所说的是“工棚城市化” ——是工棚里的工友,是街头奔忙到深夜的快递员、外卖员,是餐厅、酒店和各个家庭里的她/他们……是她/他们从不曾说出口的酸楚,不曾流下的眼泪,不曾绽放的沉默的爱,撑起了这城市繁华。

这盛世啊,如你我所愿,可如她/他们所愿吗?

我看得见,她/他们的爱,挣扎、徘徊在乡土和城市的边缘。

上海2500万人口中,“外来人口”占43%;

北京2200万人口中,“外来人口”占38%;

深圳1800万人口中,“外来人口”占35%。

那些卸下工地安全帽的他,摘下橡胶手套的她,卖掉最后一个鸡蛋灌饼准备蹬车的她,穿梭在风雨里送完餐赶回家的他……其实也是,“另一半眼中的爱人”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但愿你和我,都不要忘记,山谷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但愿,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工棚城市化”能向着“市民城市化”的方向演进,让所有的野百合,野蔷薇,都拥有同样的春天,让所有爱情,都能相守。

03

不知道你身边是否也有这样的打工人夫妻。

她/他们来自农村,离乡背井,在城市打拼;

她/他们人到中年,结婚多年,相守半生;

她/他们骨节分明地手握过砖瓦、绳索、锅铲,被洗衣液和洗洁精浸泡得粗糙,却从来没有戴上对戒,说出“爱”的字句……

今天是元宵节,也是传统的中国情人节,我和国潮品牌“童诗丸子”决定做一次公益活动——

寻找城市的中年农民工夫妻,送上一对情人对戒,让她/他们大声地,勇敢地将爱说出来,为她/他的另一半戴上代表诺言的玉兰对戒:代表花朵的女戒与代表枝叶的男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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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涯

唐涯

749篇文章 22小时前更新

博士、金融学者,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香帅的金融江湖公众号主理人,香帅的北大金融学课主理人,年度财富报告主理人,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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